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九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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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為這次歡送會悄悄準備了一個節目。他花了好幾天時間,溫習了一支早年的歌,那還是太行山宣傳隊員的歌。回憶了很長時間,才把歌詞記全。他找來那個已被樂隊淘汰的手風琴,雖說這傢伙「五音不全」,但在他眼裡已經比當年那個琴強多了。記得那是一個城裡學生當兵時背來的,還是洋貨,德國造的。為學拉琴,他不知挨了多少挖苦。就那個破琴,一拉直喘大氣(漏風),當時還極尊貴哩!誰想碰它一下,都得竭力討好它的主人。他經過幾天練習,能結結巴巴把歌拉下來。他將在歡送會上露一手:自拉自唱。 歡送會上,黎隊長作正式發言。肯定了他的成績,讚揚得有些過火。接著,其他老少同志也發言,基本順著黎隊長的話說。女兵們剝著花生,談著她們自己的話題,笑作一團……而他卻始終在默習那幾句歌詞: 八月的棗兒紅了樹梢梢, 當八路的哥哥身挎盒子炮…… 當年的八路,如今摘下「盒子炮」嘍。最後兩句怎麼也想不起。總不能只唱兩句吧?他想呀想呀……終於想起來了: 集合起那個隊伍喊聲起步走, 來送行的妹妹喲身穿著花祆…… 他清了清喉嚨。他這個節目將是壓軸戲。可惜準備得太倉促,只能拿出這一個節目,太少了,就算表一表一個老宣傳隊員的心意吧…… 他又清了清喉嚨,把預先藏在門外的破手風琴搬進來。他事先跟小達婭商量好了,讓她替他報幕。 但等他再回到排練室,人們已從座位上站起來,歡呼著:「散會嘍!」是誰宣佈了散會?是老黎?他不是事先跟他打了招呼,最後要跟大家講點什麼嗎,難道他忘了?或許老黎怕他又象以往那樣掰著手指「訓話」,說上一大堆不合時宜的話?……他事先沒說清楚,他今天是要表演節目,唉,這只能怪他自己呀…… 他僵立在門口。大家魚貫而出,熱烈地向他贈以別辭。他明天要走,但不能因此改變他們的作息制度,況且這樣的會不宜開得超過小年輕的耐性。他們惦記著一大早還得出操。 從他身邊走過的人沒留神他的遺憾,更沒留神他手上的破手風琴。那風箱驀然張開,悲切地、長長地「嗚——」了—聲。 小達婭站在越來越空的場地中間,聲嘶力竭地叫著:「最後一個節目,最後一個節目……」 沒人理會她,以為她在鬧什麼小孩子的把戲。如今排練室已成一片廢墟。他真想把那支老掉牙的歌唱—遍——假如此刻身邊沒人的話。 「教導員,你該回病房了,不然醫生會罵你……」喬怡說。 他哈哈一笑:「我已不屬他們管了!沒看見嗎?我搭今天夜裡的車回老家。」 楊燹和喬怡這才注意到他手裡拎著個帆布手提包。「不是要等最後確診嗎?……」 「咳,我自己早給自己確診了。俗話說:葉落歸根。我已經夠麻煩了,不能再給部隊添麻煩……」 「這裡醫療條件好……」 「一樣,一樣。現在對我都一樣了。」他借月光看看表,「十一點的火車,路過這裡,看看。以後地球上就沒這個小院啦!」 一直沉默的楊燹突然問:「達婭怎麼沒跟你走?」 「她是部隊的孩子。把她交給部隊,我也了去一樁心願……沒想到我身子骨這樣不爭氣,說垮就垮成這樣。以後看你們的了。我過去吃虧就在於沒文化,你們有文化,將來可得給咱部隊挑大樑啊!」他長長舒了口氣,「我放心了,也想通了。部隊有了你們這樣的小輩兒,我這個糟老頭得知趣靠邊啦。」他不無涼意地笑了一下。 喬怡也附和著笑笑。 他們堅持要把徐教導員送到火車站。進了月臺,剛要上車,忽聽見一聲尖利的喊叫:「爸——爸!」 達婭飛快地跑上來,臉上濕漉漉的,不知是汗是淚,一頭紮進父親懷裡。 黎副團長隨後也趕到了。徐教導員埋怨地看著他,顯然是怪他洩露了秘密。 「爸爸,我跟你一塊走!」 「你不是早就吵吵說,長大一定要當女兵嗎?」老頭兒摸著女兒的頭。 「不,我要跟你走!」聰明的小姑娘已從眾人的行止神情斷定,父親對她的慈愛不會太久了。她不能讓他在最後的時光裡失去溫暖,不能讓他孤單單地踏上歸程。她知道把她留下,對於父親該是怎樣痛苦的割捨。父親,甭管他在別人看來怎樣不起眼,在她心目中,卻是最偉大、最了不起的!世上沒有比這乾瘦老頭兒的慈愛更可珍視的了。 一旦這小姑娘下了決心,誰也別想扳回。她的血液裡流淌著她那個民族的特質:執拗得近乎頑固,忠厚得近乎愚昧。愛,她會愛到底;恨,也會恨個透。 父親只得妥協,歎了口氣,若有所得又若有所失。他倆上了車。 「喂,差點忘了件事,徐教導員從窗口遞出一個紙包,上面系著紅綢帶,「丁萬帶著他那個對象今天下午來看我了,這是送給他結婚的禮物。也不知買啥好,讓他別嫌土氣……」 火車開動了。 徐教導員把臉久久地探出窗口。或許這就是永別?喬怡忽然想起了什麼,追著車喊道:「桑采的地址……就在信封上……」 徐教導員擺擺手,表示聽不清她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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