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八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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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總是想方設法和我作對,和家裡作對。當初我結婚,是徵求了意見的……」 「往哪兒扯?我當初同意你結婚,現在是你不同意我結婚!」 哥哥——幫兇:「這要看你和誰結婚!」 楊燹幾乎叫起來:「那你們認為誰合適?!她這輩子總得嫁人吧?總得有個人承擔愛護她的義務吧?這個人為什麼不能是我?」 繼母輕聲道:「小燹,你安靜點。」 父親掏出煙,給了他一支:「我真不知道你最終要變成什麼樣的人。我只但願你少些波折。可你一句話也聽不進去,像是全家人合謀在坑害你。」 「我一點也沒那樣想……」 「你聽我說,孩子。過去我總是忙,現在不需要我忙了,我有空來照料你們了……」 「您不是在照料您的小孫女嗎?」 「聽我說完!我曾經是個不稱職的父親,但以後爭取是。過去欠你的,我正在加倍補償……」 「您也聽我一句,爸。您想起我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愛也遲了。我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方式,這個方式是自己憑腦子思考出來的。說真的,我巴不得您還象過去那樣,索性撒手不管,這對您和我都方便些。」 父親又感到氣堵,不吱聲了。 「小燹,可你的婚姻總是大事啊……」繼母意識到此刻冷場猶為可怕。 「是啊,是大事。是比婚姻本身更大的事。」楊燹打斷她,「這幾乎在救一條性命。你們瞭解她過去的生活嗎?……我不想再把這個錐心的故事告訴你們。妥了,就這樣。如果爸爸肯借一間房給我——就我住的那個九平方——我這星期日就和她結婚。」 老父親劇烈地咳嗽起來,喘息著:「我……我看你瘋得不比她輕!」 「她不瘋!……」楊燹駭人地嚷著,「我不許你們把這個字眼用在她身上!」 「小燹!……」 「我母親從來只叫我楊燹。」他惡狠狠打斷繼母的話。好一會,他一字一板地說:「這麼說,父親,您不願成全我,房子是您的,我不能強求。好吧,我們總不會流浪的。」 老父親又咳起來,繼母替他捶背。「你要把你爸氣死啊?!」她顫聲叫道。 「我?我要氣死父親?……」楊燹從沙發上站起來,抖了一會腿,「爸,假如您一定要逼我,那麼我告訴您:黃小嫚的父親叫劉沙。您不會忘了這個名字吧?……別激動,爸,先別忙著為劉沙那兩根折斷的肋巴骨內疚。作為一個男人,那不算什麼。我最好能幫你回憶起那個瘦小的、成天趴著窗柵欄朝外呆看的小女孩,那時她這麼高……從來沒人給她梳辮子。我們打她,弄髒東西往她身上抹。記得你當時狠狠訓了我一頓,用大人的語言對我說教:『孩子是無罪的!』……你記起來了!從你眼神裡,我知道你什麼都沒忘。後來長大點兒,聽見你和媽常提起劉沙,總是談著談著就住了嘴,然後你歎口氣,媽媽也歎口氣。她常用這話勸您「冤是有點冤,可這不是你的錯,老折磨自己幹嗎呢?』那時我還不懂事,我在你臉上看到一種少見的表情,現在我懂了:那是內疚。後來你調任了,提升了,偶爾有人把劉沙的消息告訴你時,你總顯得有些煩躁不安。好多年後,你才從媽媽嘴裡知道劉沙的妻子早已改嫁,去了上海,那個小女孩……啊,那時需要你忙的事太多,小女孩,你怎麼顧得上去想呢!……關於那個小女孩,如果您有興趣,我以後接著給你講吧。」 「劉沙?就是那個右派劉沙,寫了那首詩……?」繼母驚呼起來,「小嫚是他的女兒?!」 「新華書店,最近又開始賣劉沙的詩集。」哥哥說。只有父親沉默著。 「二十幾年前的事了,父親,我本來不打算告訴您,可您逼著我。我沒您那麼好的涵養。」 「……她知道這些嗎?」老頭兒問。他被「炸懵」後方才蘇醒。 「她從來沒對我說過,或許知道。但她決不會恨您,因為您畢竟沒有直接傷害她。而且她不懂得恨,從來不恨任何人,命運造出她忍受一切的性格。她以為這對她是正常的,所以她沒有恨人的習慣。她怎麼敢恨誰呢?恨是一種心理力量,她什麼力量也沒有。」 「哦,這姑娘的母親又改了嫁。她後來的丈夫是誰呀?……」繼母插嘴道。她的興趣在人物關係上。 楊燹不理會她,繼續自已的話:「我沒有父債子還的意思,那樣的話,我的人格也並不怎麼高尚。我只想從頭做起,從我做起,彌補一個時代的遺憾。我說得太多了吧,父親?」 「這些你該早告訴我呀……」父親說。 「那幹嗎呢?那不是在要挾您嗎?好象您在外面虧空了別人的錢,我替你還上了,然後回到家,在精神上永遠對您居於優勢,用這來壓迫您,窘迫您。我不會那樣狹隘的。我倒希望您永遠不知道這事,晚年能過得心安理得些。」 「再容我想幾天,容我考慮幾天,然後再決定你的事。好不好?」老頭兒用一種哀求的聲調說道。 「沒關係,您儘管去考慮吧,因為您的決定我一點不在意。我說過,我早就在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了。關於黃小嫚,如果您不能象我一樣愛她,就求您別再跟我提起她,也別再干涉我。哥哥說得不錯,我真是個瘟神,盡惹您不高興,父親。」楊燹說完,帶著獲勝的抻色走向門口。 「還是叫我爸爸吧,孩子。」 楊燹為這話一怔。他沒想到被這普普通通的一句話擊中了,他兩臂很快垂下來,無力地在門上倚了一下!「行啊…………爸爸。」 院門外傳來摩托車聲。郵遞員喊著:「楊燹,電報!楊燹……」 繼母道:「又是你的電報!上一封說的什麼?……」 「上一封?」楊燹困惑。 「前天來過一封,是小嫚下去拿的。怎麼,她沒給你看?……」 楊燹直奔大門外。電文如下: 你被任命為團參謀長命令下達。接電後火速歸隊,有緊急任務。 楊燹想起前天小嫚往褥子下藏掖過什麼。他急忙進屋,果然找到一封內容完全相同的電報。原來,她怕他離開,竟瞞下這十萬火急的軍情! 他的思維呈放射狀:小嫚……結婚……考試……揭榜……喬怡……小說…… 軍人,你能輕裝上陣嗎? 喬怡在病區的走廊上被萍萍堵住了,她剛下夜班。徐教導員恰巧住在她的科裡。 「你明天要走?」 「嗯,今天抽空來看看徐教導員。」喬怡拎了一大網兜瓶瓶罐罐的營養品。 「正在會診。徐老頭兒情況不妙,懷疑是……」萍萍左右看看,「懷疑他是肺癌。」 喬怡猛然盯著她:「從懷疑到確診還有多大距離?……」萍萍剛要說什麼,忽然又捏捏喬怡的手:「暫停——達婭來了。」她朝樓梯口抬抬下巴。 黎副團長領著達婭走過來,隔老遠就問:「啥情況?」他也是來聽會診結果的。 「主任剛來。」萍萍答道。 達婭因趕路太急,加上心情緊張,不停地喘著,額上沁著汗。這些天,黎副團長把她接到家裡,老伴替她剪了頭髮,一排齊眉劉海,更襯出她那雙奇亮的眼睛。她居然有了幾分大姑娘的姿色。 「走吧,到院子裡坐會兒。」萍萍說,「在這兒站著等多焦心!」 達婭扭著肩膀不肯走。這種時候誰也拗不過她——一頭犛牛犢子。黎副團長拍拍她:「好吧,你呆在這兒,可不許亂跑……」 黎副團長和喬怡下了樓。火一樣的罌粟,仿佛一夜間也象火一樣滅了。院子裡暗了許多。 「老徐前天忽然打電話叫我來,我正開會,跟他說脫不開身,他執意要我馬上來……我來了,他扯住我的手,要我一定答應他一件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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