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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父親不是她的親父親,這點她剛懂事就知道了。許多人勸徐永志不要告訴她,就當親生女兒養,這樣老來才會貼心。老伴也說:「你要告訴她,我們不是白養一場?」然而這老頭兒不知是太明白還是太糊塗,堅持把事情真相原原本本講給還不完全懂事的達婭聽了。他對她說:「你是西藏的女兒,我將來送你上大學,學好了還回你家鄉去。」

  「我家鄉啥樣兒?」達婭問。

  「咋說呢?你家鄉啥都有,就是沒文化。」

  「那爸爸你也去嗎?」

  「爸不去。爸也沒文化。」

  奇怪的是,達婭聽了自己的身世後反而更愛父親。或許她冥冥中認為:愛親生兒女的父親不過順應天理;愛天下所有孩子的,才是真正的父親。父親,豈止他本身那點含意。

  達婭回招待所取各種日用品,喬怡陪徐教導員往住院部大樓走去。院子裡到處開著豔麗的罌粟花。喬怡不喜歡這種花。

  「先在這兒坐一會兒,」徐教導員喘吁吁地說,「這些花開得多美,顏色簡直跟假的一樣。」

  對了,它們仿佛鮮豔得不夠真實了。真花有著假花的色彩,不太悲慘了嗎?

  他們在石條凳上坐下來。

  「桑采……」又是桑采。徐教導員沉吟道,「那孩子單純。有些事怪我,我教育方法有錯誤。」

  喬怡看著那些花。

  ……自那次「暈倒」後,桑采一蹶不振。除了星期天照舊去徐教導員家吃一頓餃子,這小姑娘對誰都不搭不理,她用傲氣來對付眾人的冷落。不久她當真生了場大病,被送進醫院時體重下降了十幾斤!

  她被診斷為急性肝炎,從軍門診部轉到了軍區總醫院傳染病區,與世隔絕近半年。出院後她又象剛參軍時那樣嘻天哈地,一身輕鬆,仿佛在一頂頂先進帽子下壓了這些年,終於透出一口氣。她甚至恢復了愛吃糖的習慣,若是糖果吃完了,她就用一隻信封盛上白糖裝在上衣兜裡,隨時隨地用一隻玩具小勺去舀,然後再偷偷抿進嘴裡。每當這時,人們仍把她看作一個有吃糖惡癖的女孩子。

  有一天她忽然對喬怡說:「你願意做我的朋友嗎?」

  「一對紅?」

  她羞愧地搖搖頭:「不,是朋友。田班長對我印象不好了……」

  「瞎說!她不是還象過去那樣幫你縫被子、洗衣裳嗎?」

  「她不和我談心了。」美麗的女孩眼裡汪起淚,過了一會又說,「我保證以後對你一句假話也不說。」

  「好極了。」

  她被桑采邀請到那座小天橋上。燈光很暗,桑采象忽然受了什麼感動似的摟住她脖子:「人家都講我好看。可我覺得你才叫好看,不過許多人看不懂,就比如有許多很精彩的書我讀不懂一樣。」接著她告訴喬怡一個秘密:她即將離開宣傳隊,去學醫。

  「學醫?!」

  「對呀!跳舞有什麼出息。我要上軍醫學校,李阿姨說她保送!」

  「誰是李阿姨?」

  「軍區總醫院的副院長啊!她還是軍區張副司令的愛人呢!」她扶著天橋的欄杆一下一下地甩著腿,不用看她臉,也知道她此刻怎樣得意。喬怡沒話了。

  「哎,李阿姨讓我這個星期天到她家去作客哩,你陪我一道去好嗎?」

  喬怡立刻告訴她,自己不企望那分榮幸。

  「求求你了!我有點怕……李阿姨說要讓她兒子見見我。」她嬌嗔地翻動著美麗絕倫的睫毛。

  明擺著,她被相上,要當未來的「少奶奶」了。在她一再央求下,喬怡只得保駕,陪她前往副司令員的宅邸。一位慈祥可親的婦女迎出來,自然就是李阿姨了。

  她們被領進院子,又穿過一座圓門。那裡面是一個小套院,院中有石凳石桌,四周種著蔽日的大樹,再仔細一看,那樹枝上掛滿一嘟嚕一嘟嚕的櫻桃,紅得要滴下汁來。白石老人喜歡畫櫻桃。喬怡記得他曾在一幅畫上題詩:「若叫點上佳人口,言事言情總動魂。」

  她們坐下來,桌上便擺了只刻花玻璃盆,裡面的櫻桃堆得冒尖。首長夫人坐在她們對面,與她們(主要是桑采)款款而談,談話的中心內容就是對桑采在一個軍宣傳隊跳舞表示遺憾。

  「你們穿著那麼薄的綢衣裳在臺上,保不准台下多少壞小子往你們身上看!……」

  喬怡驚愕地看了她一眼,壓抑了反駁的念頭。犯不上與她爭辯舞蹈是怎樣美好的藝術形式,是形體的詩、是音樂的形象思維、是……算啦,她的生活沒有音樂和詩也一樣過得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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