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而喬怡不知該對他再講什麼。她理解徐教導員對桑采的感情。他曾象父親一樣愛過她。尤其在達婭出現之前,他那豐富而又無處施予的父愛在桑采那裡找到了歸宿。他記得桑采的生日,記得她的喜好,每逢星期天總是包好餃子叫桑采去吃。他對外人只說自己沒有孩子。其實他有過一個兒子,三歲上得了腦膜炎,搶救過來後便癡癡呆呆。他把他送回山西老家,幾年後,那傻兒子落井溺死了。

  然而,桑采和他的關係最終是令人遺憾的……

  徐教導員站起身,撣撣落在褲子上的煙灰:「我過去了,達婭一個人在那邊。」

  「不,你就在這裡,我到你那邊去……我沒病,又年輕……」

  兩人正推著,達婭滿臉委屈地走過來,前面一個包,後面一個包,壓得身子都斜了。

  「咱們的位子叫人占了!」她說著,眼圈紅起來,「都怪你!」她瞪著喬怡。

  「好了好了,」喬怡趕忙把行李從小姑娘肩上接過來,「咱們就在這兒湊合吧,反正下午就到了。」

  趁達婭背轉身,徐教導員低聲對喬怡說:「別談桑采了,這小丫頭最不樂意她……,小孩子家,肚腸子細。」說完他笑起來。

  喬怡也笑了:「那好吧,現在談談我。您想聽哪方面的?」

  「我記得……」老頭兒略一沉吟,「你今年二十八了,怎麼樣?終身大事……」

  喬怡苦於尋不著一句最含混的話來回答,她顯得有些慌亂。

  「我好象聽誰說,楊燹要結婚了……」

  喬怡愕然地睜大跟睛。

  「怎麼?他不是和你……?那八成是我搞岔了。人老了,難免東扯葫蘆西扯瓢……」

  喬怡心神不寧地笑笑。

  從行李架垂下的兩隻紅蘋果依然晃著,它們在證實這不是夢。

  第2章

  他們幾乎是被人流沖出檢票口的。火車奔跑了三十八個鐘頭,這裡是它的終點。喬怡替徐教導員拎著手提包,悶悶地走著。達婭東張西望,一會兒說車站牌樓比過去高了,一會又說他們走時沒這麼多的花。人熙熙攘攘,喬怡任他們擠來撞去。下了車,她感到更茫然了。

  他們走向車站廣場。廣場四周依然聚著賣竹器的鄉下人,各種竹籃被塗得花紅柳綠,有人走過時,他們便齊聲叫賣。桉樹下停著三輪貨車,上面碼放著誘人的柑子子。初夏是有花無實的時節,達婭上前看了看,就伸著舌頭跑回來了。那價錢顯然嚇著了她。但她依然頻頻回顧,一面毫無指望地看看爸爸。再往前走,街兩邊橫滿竹竿,上面飄飄灑灑盡是些應時服裝,小販們口惹懸河地推銷著商品。只是近年來,這些人才獲得如此磊落的神態;又自女排蜚聲全國,他們得了個頗光彩的名字,叫「二傳手」。

  到了五路汽車站,徐教導員對喬怡說:「我們得分手了,我親戚家就在前面不遠。」他執意不讓喬怡送,將兩隻手提包一前一後搭在肩上,蹣跚走去。達姬跟在他身後,不時被街景吸引,停下腳呆看,老頭兒不得不幾番回頭呼喚……

  車還沒有來。喬怡一直目送著他們。她突然感到一陣心酸——徐教導員變得多厲害呀,背駝了,步子碎了,連動作表情也顯得委瑣了。過去以幹練著稱的體態,現在竟顯出幾分龍鍾。最可怕的是一種無形的變化,過去那種近乎蠻不講理的自信不見了。

  七十年代初,喬怡和十幾個上海新兵在這個廣場上集合。他們你推我搡,為一點點磕碰尖聲抱怨著,列好了很不象樣的隊伍。一個瘦高身材的軍人走過來,他的步伐似乎用測距儀量過,顯得那麼平穩均勻。他穿著洗白的人字呢軍裝,膝蓋上有兩塊精緻的補丁。奇怪的是,他往隊前一站,這群穿著軍裝的大孩子大氣也不吭了。

  「立正——」他不知從哪裡迸出一種金屬撞擊似嗓音,隨後行了個漂亮的軍禮。這過分莊重的禮節使大孩子們傻裡傻氣地鼓起掌來。

  「肅靜!」他對這捧場毫不領情,膀子短促有力地一揮,有點凶,「稍息。」

  面對十幾張肅然起敬的面孔,他把雙手卡在亮鋥鋥的腰帶上。

  「同志們!你們是幹什麼的?是戰士!從今天起,你們和他們(指指圍觀的老百姓〉是軍民關係!對不對?」

  新兵們又犯傻了,一齊開心地笑起來。

  「笑什麼?!從現在起,你們要逐漸縮短老百姓到軍人的距離!懂不懂?」

  「懂——」這次大夥接受了教訓:軍人是不能隨便笑的。

  他滿意地欠了欠腳跟,接著談起解放軍是個怎樣的大學校,大家庭。不作美的天在這個最莊嚴的時刻下起雨來。隊伍裡的桑采伸出舌頭去接雨點,身材最矮小的黃小嫚縮得更矮了,還有兩個姑娘掏出花手帕頂在頭上。喬怡更是騷動不安,她軍帽下拖了一根長長的辮子,聽外婆說,淋了雨,長頭髮非生蝨子不可。而這個穿人字呢軍裝的人眼皮也不眨,仍筆直地站在那裡,講著「大學校、大家庭」。雨下大了,隊伍開始騷亂,新兵們都縮起脖子,表情又可笑又可憐。十三歲的桑采終於耐不住叫道:「下雨了呀……」

  「徐教導員,」將要任女兵班長的田巧巧站出來替大家請願,她是有一年軍齡的老兵了,「是不是先上車?……」

  徐教導員陰沉沉地看著這個不象樣的隊伍。

  「立正——!向右看——齊!」

  新兵們看見右邊停了一輛紅白相間的大轎車,只等一聲「解散」,他們就準備逃到那裡面去。二月的雨,淋在身上不怎麼帶勁兒。可徐教導員毫不動心,把身板挺得更直了:「你們雖是文藝兵,但首先是個兵!是野戰軍的文藝兵!所以要象個兵樣!」

  隊伍裡有人斗膽發議論,說他「比郭建光還郭建光」,「比楊子榮還楊子榮」。他讓大家披上雨衣。而等新兵們將周身裹嚴實後發現他那發白的軍裝顏色變深了,被雨淋濕的部分在迅速擴大版圖。他毫不在乎,嗓門依然發出金屬之聲。新兵們不再有想逃的了。看著這個「兵」,他們開始玩味「兵」的含義。剛才圍觀的老百姓一轉眼全逃到有屋簷的地方去了。只有「兵」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逃。仿佛他們頓生一種「兵」的意識,頓悟一種「兵」的驕傲。他們學他的樣,都把腰挺得直直的……

  那一天,他們步行進入軍營,在徐教導員帶領下,一路唱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桑采嗓子唱劈了,黃小嫚在雨裡直吸溜鼻涕,喬怡的背包不久就到了田巧巧肩上。多數人走得歪歪趔趔,哼哼唧唧。事後他們才知道,這位教導員領著他們幾乎繞城走了一周。

  五路汽車來了,喬怡最後一個上車。她對任何事情都顯得缺乏熱情,或者叫心不在焉。

  她的心不在焉曾惹惱過不少人。徐教導員頭一次就發現了她這個特點:「大家都唱歌,你為啥不張嘴?」

  「……對不起,」她大吃一驚,「每個人都必須唱嗎?」

  「部隊嘛,不管幹什麼都應該步調一致。懂嗎?」

  「懂了……」她趕緊唱起來。可她始終沒弄懂進食堂幹嗎非唱歌不可。

  新兵的第一頓飯給喬怡留下極深的印象。其一是唱歌,其二是年齡最小的桑采大鬧一場。她首先對食堂沒桌沒椅抱怨不迭。八個新兵圍成一圈,一個挨一個蹲在一隻鋁盆周圍。

  桑采往盆裡瞅一眼便嚷起來:「我不要吃兩種混在一塊的菜!」沒人理她。因為飯前宣佈了紀律,吃飯時不許說話。她說了幾遍覺得無趣,便抹起淚來。女兵班長田巧巧趕來,問清原由,「呵」的一叉腰:「你們家是地主老財嗎?這菜不吃想吃啥?」她一句話就讓桑采止住了淚,不過嘴巴仍在不服輸地直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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