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綠血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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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模樣斯文的中年旅客說:「她能打多少水?讓她打一點算了……」 喬怡往前湊了湊,看見乘務員面前站著個小姑娘,細細的辮子,黑黑的膚色,眾目之下拼命把臉往胸前埋。乘務員手上拎著的一隻老式行軍壺顯然是她的,水壺上油漆斑駁。 「你下次還來不來了?」乘務員問,她也急於下臺階。 小姑娘連忙搖頭。她看上去十來歲光景。 「也難怪她,」一個採購員模樣的老頭說,「硬座那邊擠死人!過道上全站著人,洗臉間也站滿了人,有水也接不上!前幾天寶成線塌方,幾趟車的旅客都積壓下來了。」 乘務員將水壺還給小姑娘:「走吧走吧,下不為例。」 小姑娘翻眼看了她一下,囁嚅道:「可,我還沒打到水呢……」 「你還想打呀?!」 「你自己說『下不為例』……」小姑娘聲音更輕了。 看來乘務員剛把這個成語真正弄明白:「吔吔,你小小年紀嘴還怪嚼!現在都要洗臉了,水不夠了,要打到別的車廂去打吧!」說完,推著她往前攆。 小姑娘擰著肩:「讓我打吧,我爸爸要吃藥……」 乘務員怔怔的。喬怡走過去,拿過小姑娘手上的壺,朝自己鋪位走去,把昨天準備的大半壺桔子汁倒進那只老式軍用水壺。在她全神貫注倒水時,發現小姑娘從斜下方投來直愣愣的目光。 她倆的目光相遇了。喬怡這才看清她的臉,一下子張大了嘴,「啊!你是達婭?」 小姑娘眨著黑眼睛,她那個民族的烙印全體現在這雙無懼無畏的眸子裡。當年在阿壩草地的雪窩裡撿到她時,她只有一尺多長,裹在一塊老羊皮裡,全身發紫,差不多算死了。經過搶救,當她終於睜開這雙美麗的黑眼睛時,全體女兵都激動得哭了。她幾乎在演出隊每一個人的棉衣襟裡酣睡過,當然,睡得最多的還是她現在的父親、徐教導員那乾巴柴瘦的懷抱裡。那次巡迴演出一路上他總是一手抱著達婭一手拉大幕,一邊吆喝演員一邊哄孩子。從那時人們才忽然發現,徐教導員並非沒有柔和的線條——有人曾叫他「平行四邊形的酋長」。 達婭不笑,也不說話,但看得出她心裡並非無話。她十分拘束地坐在下鋪上。 「你爸爸在幾號車廂?」喬怡問。 小姑娘伸手指了指:「前面。」 「我去把他找來,你等著。」 「不,」達婭捧著水壺站起來。 「為什麼?」 「不。」 她黑黑的眼睛透著怨艾,嘴繃得很緊。她記得父親離開部隊時,下屬們都沒有去送他,可她多麼愛他們啊。那個早晨,天很冷,下著霧……吉普車開出院門很遠,才聽見尾隨而來的起床號。父親哀哀一笑:「他們起床嘍,該出早操嘍……」 喬怡從挎包裡掏出一盒蜜餞:「給,吃吧。」她挨著達婭坐下來,似乎生怕她跑掉。過了一會兒,她把一張紙條交給乘務員,讓她送到廣播室去。 山西定襄的徐永志同志,請聽到廣播後到4號車廂,有人找。 喇叭響了。達婭猛抬起頭,困惑地看著喬怡。喬怡笑了:「你爸爸馬上就來了,他有病,我和他換位子。」 約摸半個時辰,一個穿舊軍裝的老頭出現在喬怡面前。他滿臉是汗,顯然是從人縫裡擠過來的,臉上帶著驚慌的表情,他以為達婭出了什麼事。 「徐教導員!」喬怡叫道。 他茫然的眼睛陡然亮了,而在亮的同時又陡然陷進深深的眼眶。 「就是你使大喇叭喊我呀?小喬子,你怎麼在這裡?……」他激動得耳朵都紅了。 喬怡趕忙握住他伸過來的手。這手不及從前有力了。五年不見,他的臉似乎增加了長度,縮減了寬度,顯得更瘦了。若不是那對頗俊氣的劍眉和一身軍裝,看上去與一個從未出過山的太行老農別無二致。他雖然沒佩戴領章帽徽,但依然風紀齊整,渾身透露出一種軍人氣質。 「我出差。您呢?」 「我……也算出差吧。」他笑起來,兩個嘴角各聚起三條褶子。 達婭遞過水壺:「爸,你吃藥。」 徐教導員顧不上她,用手一擋,繼續和喬怡說話。「聽說你也上了前線?……好樣的!都誰去了?」他叉開五指,準備計數。 「數來寶丁萬,了不起廖崎,三毛季曉舟,耗子黃小嫚……」 「全是水泊梁山的好漢呐!」老頭兒開心地笑了,「達婭,你回去照看行李,我一會兒就過去。」待女兒一走,他忽然問:「小喬,桑采那娃娃到底出國了?……」 「啊,對。」喬怡下意識地把手伸進軍裝口袋。那裡面有封帶香味的信,厚厚的,足有半兩沉。她臨上車前接到了這封信,到現在還沒顧得打開看。她本想就此拆開,和徐教導員一塊看,又怕桑採信中寫了什麼傷他心的話。她上一封信是兩年前剛到美國時寫的,除了介紹美國之最,例如蘋果最好吃、雞最難吃,牛奶最便宜、燙頭髮最貴之外,還談了幾句擔憂。她不知今後的路該怎樣走。她說她曾走過彎路,不過那主要怪徐教導員。 徐教導員期待喬怡的回答。神情有些怯生生的,似乎眼下他不配提起她了。 「她很好,在美國大概上了大學。」 「哦,哦……」他還想聽點什麼,半張著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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