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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菲利浦自從失去世海,對聚財斂富無心無意,船運生意隨它自己的慣性去運轉。誰上門去求職,他都對總管說:弄樁事體給伊做做吧。總管若說:做啥呢?沒空缺呀!他便說:隨便做點啥,事體是人做出來的,多做就多出事體來了。一年之內,他公司雇了七八個猶太難民。有一個猶太人是化工天才,用垃圾提煉天然氣,可以作燃料。所以菲利浦就開張了一個分公司,讓猶太人去研究垃圾提煉。菲利浦把款項借貸出去也懶得問彼得做什麼。彼得和他的協議是一個月之內還本加五分利。物價天天飆升,五分利息的貸款等於菲利浦在送禮。

  囤米是危險的事,日本當局和汪偽政府都會給這種商人判重刑,我不做任何道德評判地勸阻彼得。我父親偶然托人帶回的信中,談到在內地的學生和教授已經談不上什麼營養和口味,現在只圖餓不死。奸商和官僚,一個哄抬物價一個貪污腐敗,輪到師生們,通常一天只吃得上一頓飯。我曾經當過代課教師的那個江灣的私立中學,教師們幾次參加示威遊行,要求嚴懲發國難財的糧販子。那些教師都餓急了,這一會可以撲上來生撕了彼得。

  十分婉轉地,我說如果賺夠了船票錢,就趁早洗手退出。我非常含蓄地勸他千萬趁早,在日本人和汪偽政府沒有把目光轉向你這猶太癟三,把你當製造糧荒的奸商除掉之前,趕快金盆洗手。

  彼得說他在上海可飽嘗了做下等人的滋味,到美國,他至少要和體面的白人站得差距不大。再說他是家裡的主要收入來源,一想到母親和妹妹走街串巷,推銷傘具……呵呵呵。

  彼得!我突然拉緊他的手。才半年多一點,這雙手上,那白皙的貴氣不見了。這是很實際的,拿得起放得下的手。彼得這麼個人,他可以把一切事情做到理想。作一個囤糧的奸商,他也勤勉無比,事必躬親,每花出去一份氣力,就完成一份任務,收到一份成果。一旦彼得這個事不厭精的人來了,大多數人是要敗給他的。

  這是我一貫愛彼得的地方。

  沒什麼可說的,世道連一個無邪的彼得也不放過,活活地要把他逼邪,逼惡,逼成江洋大盜。一旦愛上了,就愛上了,他是江洋大盜也沒辦法,我的愛非常包容,非常護短。哪一個死心塌地的女人會去挑三揀四她愛的人呢?我的愛也像一件衣服,彈性極大的衣服,可體隨身,包裹著彼得,他胖也好,瘦也好,長著長著長歪了,畸形了,都不要緊,它是隨著伸縮的。

  彼得說到他的下一宗買賣。所有的環節都鋪排得完美無缺。誰誰需要送錢,誰誰卻只需要兩張日本相撲的門票,誰誰需要引見一下猶太醫院的董事長,等等等等。他的周密和認真簡直可怕。每天每時,他從來沒有隨心所欲做任何事,事事都達到他的預期目標。

  而我,做十件事至少八件是因為「我開心」!不做,因為「我不開心!」

  聽彼得頭頭是道地說著,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傑克布來。他和我狠狠地嘲笑過中國和猶太人的共同點,其中一點就是目的性。這兩族人因為受夠了災難,因此都非常現實,每做一件事都要得到一個結果,有結果的事還來不及做,何況沒結果的事。

  我突然笑起來。彼得的囤糧計劃做得多完美呀,他那雙曾經不諳世故的眼睛多麼咄咄逼人啊?我還為著傑克布相片上和彼得形象的差異擔心什麼呢?

  彼得問我笑什麼。我不說話。他又催問一句。我叫他現在別問,留著,等我們上了去美國的遠洋輪上,再提醒我回答我現在笑什麼。

  你好漂亮啊。彼得說。他這方面教養太好,過頭的話和太有想像力的詞匯都屬￿非上流。不自覺地,我又想到傑克布,那是個絕不掩飾欲望的傢伙。

  謝謝了。我說。我還能怎麼說?我一心只想打扮漂亮,討他歡心,討出他一句不同凡響的誇獎。可他在我們見面一小時後才看到我似的。

  從一九四二年早春到初夏,我的記憶比較亂。無非是打打零工,在傑克布和彼得之間兩頭跑跑,談戀愛或隨意調情。我只記得這麼一個晚上,好像是六月初,典型的梅雨季。我教了兩堂鋼琴課回到家,在門廳裡脫套鞋。傑克布不在家,因為他的套鞋不見了。這是個膽大包天的人,在美國和日本交戰後毫不低調行動,照樣出入公開場合。他的德語和德國口音很重的英語幫了他大忙,路上偶然遇到日本人盤查,都不把他當作持敵國護照的僑民拘到郊外的敵國僑民集中營,而把他當成無國籍的猶太難民放過了。

  老舊的房子在雨季有一股朽木氣味。我聽見凱瑟琳在問顧媽,父親收藏的那個白玉度母哪裡去了。十多年前我父親剛回中國時,看什麼什麼是寶,那時錢經花,家裡收藏了不少藝術品和佛器。

  我把腳伸進毫不乾爽的拖鞋,一面朝凱瑟琳叫喊:別找了,賣脫了!

  凱瑟琳說:啥人賣脫了?

  我說:還有啥人?我!

  她問:啥辰光賣脫的?

  我回答:老早賣脫了!

  我走進客廳,打開電燈,小繼母馬上又關了它。她特別要面子,電燈也只開給客人看看,沒有客人她可以昏暗到晚上七點。父親的積蓄早已見底,內地掙的薪水還不夠他自己吃飯。凱瑟琳繼續在上海做寓婆,不出去正經找份事做,只能和我一樣下作,偷賣父親的收藏品。

  她迎頭瞪著我,問我為什麼把好好的白玉佛器賣了。我說這很簡單呀,我不賣她會賣呀。

  她說:儂勿要覺著有個外國人住在這裡為儂撐腰!

  我渴得要死,自顧向廚房走,走過貼在門框上聽壁腳的顧媽也當看不見。然後我端起冷開水瓶,往玻璃杯裡倒水,動作過猛,水濺出一大朵花,落在六棱形黑白瓷磚上。凱瑟琳跟到廚房門口,我正把杯子舉在嘴上牛飲,杯口扣住鼻子,厚實的綠玻璃杯底正好是個單筒望遠鏡,凱瑟琳在取景框裡又遠又變形。

  凱瑟琳還在一口一個外國人,我把嘴和臉從杯子後面露出來,說要是她覺得外國人好撐腰,我可以把這位外國人讓給她。

  凱瑟琳和傑克布雖然話講不通,卻不少打情罵俏。我這句話捅了她的馬蜂窩,罵我「勿要面孔」,「多少勿作興講這種閒話!」

  門響了一聲,顧媽存心吊起嗓門:「哦喲,艾先生回來啦?!淋著雨吧?……」

  凱瑟琳不作聲了,做個小動作叫我也別作聲,別給中國人和家裡人丟臉。她在所有外國人面前都有點自卑。這一點她完全屬￿她那個上海中下等市井階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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