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寄居者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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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英國人家在院子裡焚燒什麼東西,煙從我的窗縫溢進來。每個逃離上海的人都是先喝完貯存的酒,再燒毀所有帶字的紙張。主人們在房子內開Party,僕人們在院子裡焚燒紙張,所有帶字的紙張,如同送亡靈上路。這個高檔社區,你聽見誰家留聲機響得通宵達旦,鼎沸的談話聲通宵達旦,那就是在告別上海的好日子。在上海做上海人的主子做了多年,最後的上海良宵將非常懷舊感傷。上海是個誰來都要做它主子的地方,因此誰走都會捨不得它,捨不得做主子的好日子。 兩三架飛機飛得很低,天花板都讓它們給震動了。我披上衣服,兩腳摸黑蹬進鞋子。 我是個由著性子來的人。年輕時長輩們對此有不少惡評。一旦我熱血沖頭,非得痛快一下,什麼也擋不住我。我就是在這個熱血沖頭的時刻跳下床,跳上路口的黃包車,直奔虹口。今夜我必須看到彼得。 那時一定是十點過後。街上已沒什麼人,不知是不是因為愛尋歡作樂的美國人一多半都逃離了上海。路過一兩家舞廳,門口靜靜的,霓虹燈自討沒趣地閃動。聽說有一家舞廳在日本人組織的防空演習中手腳不麻利,沒把燈光用黑窗簾遮擋嚴實,被日本人封了門。遠處,橫過來的西藏路上,一輛卡車蒙著帆布飛快開過去。日本人的軍用卡車。帆布下面貨色統一,是全副武裝的士兵。接著,又是一輛卡車開過去。黃包車夫慢下來,跟我一樣,聽著黑夜裡藏著隆隆的卡車聲響,許多卡車,由遠而近,從模糊到清晰。 到了這一刻,我還沒感到什麼了不得的兆頭。其實正是我看著十來輛日本軍車開過的那一刻,成群的日本飛機正在飛越太平洋,向東南飛。黑暗的天空裡全是發動機的聲音。 我坐在黃包車上東想西想。我在想彼得一直沒有把我引見給他父母。自從我回到上海,身邊有個傑克布,仿佛做了虧心事。怕自己不再是表裡如一的純情女郎,就不再催問彼得帶我回家的事。後會有期,來日方長,是我那個時候常對自己說的話。彼得和我,在相遇之前的那段歷史,已經不加取捨地被彼此接受,何況我們的未來,那是被我們的過去註定的未來。 黃包車把我拉到彼得家那條街時,已經接近午夜。我不能確定彼得家具體在哪個門洞,因此只得站在帶陽臺的那一邊弄堂裡,等著運氣降臨。也許碰上晚歸的鄰居,會告訴我寇恩家的門牌號。一個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夜晚,只是舞臺調度相反。我那時真是個無救的小布爾喬亞。 弄堂所有的燈都熄滅了,只有一家開了盞蠟黃的燈,燈下無非是個讀書或者玩兒單人牌戲的夜貓子。 我越站越冷,腳指頭由疼痛到麻木。弄堂狹窄的夜空不時飛過幾架飛機。我顧不得臉面了,跑到那家有燈的門口去按門鈴。應門的是一個俄國男人,五六十歲,一個多毛臃腫的身體,一個多肉的腦袋,一件大花起居袍。 我靈機一動,脫口就抱歉,說自己按錯了門鈴,以為這是寇恩家的門。俄國男人問是不是死了人的寇恩家。我想他在胡扯什麼。他卻說,寇恩有兩家,前面弄堂裡還有一家。這條弄堂裡的寇恩剛死了一個兒子。自殺身亡。彼得·寇恩嗎?不,好像叫大衛·寇恩。 我想起來了,彼得在講到他們的奧地利故居時,總說大衛養了一隻鴿子,一直跟著他們的火車飛……大衛在院子裡的蘋果樹上刻了全家人的名字……大衛到鄰居家向那對寵愛他的老夫婦告別,但他們沒有開門…… 我都不知道俄國男人什麼時候關上了門。也不知道我在關上的門前站了多久,面孔離門只有半尺。大衛才十八歲呀。大衛還有一大段人生沒被啟開,就不願再去啟開它了。大衛都不給我一個見面機會,就走了。 我對自己猛烈譴責;我有兩個星期沒見到彼得,我在這兩個星期裡幹什麼?陪著傑克布瞎逛上海老城廂,逛猶太難民區,聽他大而無當地發有關迫害、有關種族的宏論。這兩個星期的歷史應該改寫:我和彼得全家相會,跟大衛聊得很開心,聊美國的拳擊和籃球,聊百老匯膚淺快樂的歌舞劇和大腿女郎,聊那帕穀的葡萄園和酒寨,聊加州的田野有多遼闊,一排排摘草莓的墨西哥人撅起圓滾滾的屁股。我可以讓他看到他們家並沒有那麼無助,或許在太平洋戰爭開始之前,在它把一切弄得更糟糕之前,可以有條出路。彼得就要去美國了,不是嗎?一旦買得起船票就去,然後寇恩一家整盤棋都活了,不是嗎大衛?…… 設想一下寇恩家現在的氣氛吧。我該做什麼?最應該做的是讓人家一家子自尊地靜靜地把最無法忍受的忍受過去。換了我,這時有個外人來囉裡囉唆地安慰我,我會對她說:饒了我,別理我吧。 我又回到靜安寺大街上。國際飯店門口也沒有一輛車。這可有點不對勁。我鬼使神差地走進門,上了電梯。我不想立刻回去睡覺。彼得的弟弟自殺了,我需要定定神,理理心裡的頭緒。進了酒吧,我坐了一陣,希望能碰上一個不太討厭的男人請我喝杯葡萄酒。結果我自己買了一杯最便宜的酒,緊一陣慢一陣地想著彼得一家的不幸。哪裡冷清也冷清不到國際飯店,這天夜裡酒吧卻沒幾個人。美國人英國人走了,法國人日本人不會停止過日子啊。他們過日子就必須來這裡消遣,交換消息,拉扯生意關係。清晨時分,我有點困了,走出飯店叫了一部黃包車。 我記得黃包車從國際飯店跑出去兩百多米的時候,身後的黃浦江邊響起驚天動地的炮聲。現在我告訴你那是炮聲,其實當時我根本聽不出那是什麼聲響。天崩地裂,五雷轟頂,就是我當時的感覺。黃包車夫「哦呦」了一聲,身子向後仰,兩腳使勁搓著地,生怕車子在減速時翻掉。與此同時,我不知自己在叫喊什麼。我一定叫喊了什麼。車夫停下來,回過頭看,嘴巴張得老大。炮聲把我的聲音壓住了。我一定喊了什麼,因為車夫飛奔起來,從大馬路拐彎也不減速,人和路面跑成了七十五度斜角。家家戶戶都裝聾作啞,炮聲裡,一條街的玻璃窗都在咯咯吱吱打戰。 炮聲停止了,黃包車夫的喘息聲在我知覺中越來越響。車子停在一大攤污水旁,路面陷進去一段,積下了頭一天傍晚的雨水。熟悉的鄰區在此時完全是陌生的。所有窗子黢黑緊閉,所有觀望的、恐懼的面孔大概都藏在窗簾後面。 還沒走進家門就聽見無線電尋找波段的嘈雜之聲。 見我進門,傑克布從沙發上欠起半躺的身體,兩束目光拒我於千里之外。他搖身一變成了主人,對我要開審。他說什麼理由都不能贖回我的過失——日本剛剛轟炸了美國的珍珠港,美國和日本開戰了,這樣的時候我出去找死!他急得喝下一瓶滋味如下水道污水的烹飪黃酒! 凱瑟琳和顧媽都幫他的腔。炮響的時候她們發現我不在臥室裡,都急瘋了。兩個女人見我毫髮未損地回來,叫著說天真冷啊,同時縮起身體抱緊胳膊各自回去睡了。世界大戰發生在這一刻,但她們看不出它的重大意義,也看不出事情還能往哪裡惡化,米價還能往哪裡漲。 我也正要上樓,傑克布走上來。他的勁頭加酒的勁頭,一下子全在那一摟抱上。他重手重腳地緊緊抱著我,就像扳手擰緊鏍絲帽那樣,緊得微微哆嗦。他和我都穿著厚厚的冬衣,但那哆嗦還是哆嗦到我肉體裡。傑克布的表白就是這樣,沒有甜美語言,但讓你從骨頭縫裡都明白他表白了什麼。他問我怎麼能在如此危險的夜裡跑出去。我說美國總統一定都讓日本的突襲弄得措手不及,誰會預知這個夜晚藏著那麼大的禍心。他不放過我,說這是個天天有人莫名其妙被捕或失蹤的邪惡城市,難道一個年輕正派、精神正常的女人可以隻身來往的嗎?我說我有爸爸,不需要第二個爸爸。 這種時刻,一切都大亂。有些東西是扯不清的,意願非意願,理性或感官,你以為你恪守心靈的從一,但心靈也是肉體的一部分,心靈首先是血肉組成,到了傑克布和我緊密相偎的一刻,什麼也扯不清了。 我最不懂得自己的,是常常在傑克布面前流眼淚。這時他任憑我流淚。我不告訴他我為什麼流眼淚,但他知道我的淚水是為夜裡外出得到的某個消息而流。無非是某人死了。每天都在死人,死人是項不新鮮的事,門口街上剛剛看到一隻手伸上來接你施捨的一個銅板,等你一個差事辦完回來,拿著銅板的手已變了色。難民營裡常常有人死去,草席擺出的零售攤子,某天換了主人,新主人告訴你攤位被他買下因為老攤主死于阿米巴或傷寒或猩紅熱。 我昏昏地睡在傑克布懷裡,他靠在沙發上,一個肩儘量給我做個好枕頭。這個肩被我睡得麻木僵硬,睡得一攤口水。 天亮後,外面馬路上有無數隻腳在走動,走得急促整齊,似乎整個上海都是操場,所有人都在操步。後來知道,那是日本兵正在開進租界。 傑克布出去了,一個多小時後從外面進來。他早上沒有洗漱修面,隔夜的鬍子長黑了他半張臉。他手上拿了幾張紙,上面有皮鞋、布鞋的腳印。我發現那是日本人撒的傳單。「因為同盟國的錯誤以及日本方面的處事不當,日本與同盟國之間已十分不幸地拉開戰幕。」 我第一個念頭是,必須馬上拿到傑克布的護照,帶著彼得逃走。不然就太晚了。也許已經太晚。我白費心機,把傑克布帶回來,一切都成了一場荒唐玩鬧。 我再次出了門。傑克布堅持陪我出去,我哀求他別管我。他突然問:是誰死了?我一愣,然後說:一個朋友。我以為他還會問下去,但他只嘟噥了一句「sorry」。我又說:是自殺的。 他看著我。 街上的人個個眼發直,看著日本兵一列一列走過,打著他們難看的旗子。一時還看不出今天比昨天更壞。滿地都是傳單,白色紙張落在屋頂上,樹梢上,大街小巷,在服喪似的。一架直升飛機朝著人們揚起的臉轉動著螺旋槳,同時飄出一個白色條幅:不准混亂!……不准製造傳播謠言!……製造混亂者必當法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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