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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我父親和彼得幾乎鬧醒了一整條弄堂才找到了松尾友歌,就是那個日本女生。準確點說,一整條弄堂的人犧牲了小半夜的睡眠,才使我父親找到那個很少露頭的日本妹妹的亭子間。松尾友歌在半夜仍然沒有歸宿。到了淩晨兩點,還沒見她回來。我父親和彼得只得在弄堂裡乘涼等候,看著一扇扇窗口的燈逐一暗了,一張張不甘的面孔從窗簾縫裡縮回去。

  當時他們不知道,松尾友歌在一個日本同學家喝了太多的清酒,男男女女橫七豎八睡成一片,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

  可想而知,我父親和彼得有多絕望。他們一直等到弄堂上方那條窄窄的一九四〇年六月的上海天空由暗到明,第一家的門開了,娘姨挎著竹籃去買剛下船的黃魚、帶魚或海瓜子。

  他們逆著送牛奶的三輪車走出弄堂。我父親叫彼得別跟著他了,因為他也不知道下面該做什麼,往哪兒去。

  彼得像個被丟在大街上的孩子,還穿著昨天冷餐會的西裝。

  就在我父親和彼得分手的時候,我被押到了審訊室。審我的是個憲兵少佐。他讓我坐,叫我別害怕,說實話。

  我說我有什麼可害怕的?翻譯照我的口氣翻過去,少佐點了點頭。不知他點頭是什麼意思,是「走著瞧」,還是「不怕就好」。我再次為自己犯蠢而懊惱。從我向你描述的那個年輕冒失的女子,你對我早先的個性應該有個大致印象了吧?沒錯,就是那種太安分的日子過不了的女孩。那一夜的拘留,讓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經過了死亡和墳墓。(黑得不透氣的狹小空間、陳腐的血腥和繚繞的冤魂,比墳墓怎麼樣?)我誤認為經過了那裡,就是經過了最壞的。

  桌上放著一本美國護照,我被押進來時就看見了。看來他們把我的身份驗證過了。唐人街洗衣坊的女兒在美國沒人拿你當人,但護照還是同樣蓋著美國政府的大印。那大印再不情願,還是蓋在了我這張黃面孔、扁平鼻子、不可閱讀的黑眼睛上(這是美國概括的華人相貌)。

  你的陽傘當時放在什麼地方?軍官開審了。

  掛在衣架上,我回答道。

  下面的審訊記錄,大致就是這樣——

  少佐:你和這個散發傳單的學生認識嗎?

  我:誰?

  少佐:那個學生說他認識你。

  我:你在說什麼?哪個學生?

  少佐:就是委派你替他的組織散發傳單的那個學生。你知道當時不少人把陽傘、皮包掛在衣架上——有四個衣架。

  我沒話了。

  少佐:為什麼他偏偏挑中你,當然是因為你值得他信賴,你們有交情。

  我:你在說什麼?我都給你繞暈了。

  少佐:你不認識那個讓你轉移傳單的人?

  我:當然不認識!誰也沒有讓我轉移傳單!……

  少佐:你沒有說實話。

  我:……?!

  少佐:其實對方已經承認了。他說你和他很熟,是半年前認識的。他說你們很談得來。

  我腦子嗡的一聲:怎麼把溫世海給忘了?不管日本人是誘供還是逼供,溫世海供出來的句句是實情:我和他不時談到日本人的劣跡;我對日本民族的生理特徵大大不敬,比如羅圈腿、多毛……種種他們日本人也沒辦法的審美遺憾。

  審訊記錄繼續——

  我:噢,你是說溫世海啊!(我笑笑)他現在在哪裡?

  少佐:這個不關你的事。不要再撒謊。

  我:好的。

  少佐:現在你該承認你幫他轉移窩藏抗日宣傳品了吧?!

  我:你說呢?(我聳聳肩。)

  我這時做洋式動作特別得罪人。少佐認為我倚仗兩個大國來對他聳肩。我聳肩是我無奈,表示:我算講不清了。可無奈被他看成無賴、不屑。你好好看看這個洋派動作,確實有美國式的無賴。有那麼一丁點吧?

  從那一次我領教到日本人是開不起玩笑的。這個軍官把我的無奈看成無賴,因此就認為我取笑他,拿這麼嚴肅的事不當事,開玩笑。他們是世界上最認真的民族之一,對此他們也沒有辦法。

  少佐走到我面前說:請站起來!這句話他是用英文說的,用他自認為是英文的那種語言說的。

  我知道壞了。我認真嚴肅,英勇不屈都能讓他心理平衡,我作為中國人英勇不屈多少還讓他敬佩,可用一個美國動作來跟他耍,他的民族自尊心受不了了。這就是為什麼他要左右開弓抽我耳光。

  他第二下就把我打得向後跌去。但我後面是我剛才坐的椅子,讓我一跌翻倒了。我頭朝下一栽,臉從震動的麻酥中漸漸變得灼熱,灼熱刹那間流散開。我發現自己耳朵眼兒裡都進了血。

  少佐沒法繼續抽耳光,就上來踢我。他頭一腳把我踢得翻向右邊,第二腳把我踢得膝蓋碰胸口。然後我就在他腳下一曲一張,一會兒是條蟲,一會兒是個球。我的身體內部有什麼給踢碎了似的,血大股地從我嘴裡湧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慘叫了。大概叫了吧。我覺得他踢夠了,周圍似乎安靜了好一會兒。我慢慢轉過身,想撐著地面坐起來,突然看見他的左腳向後撤一步,抬起右腳,中鋒要射門了——那臨門一腳之准之狠,我聽見自己身體發出一聲悶響。接下去我覺得喘不過氣來,後來驗證出那是因為斷了兩根肋骨造成的。原來少佐一直等在那裡,看看我是不是給踢得差不多了,但我掙扎起身的企圖讓他又補了那致命的一腳。

  假如我是一個純種白人,美國總領事會把我當個大事去辦的。我的姓告訴他我是個華人,他想,無非是那些不知耍了什麼勾當在美國賴下來的中國佬後代,就打發手下的華人雇員去交涉。為一個唐人街洗衣坊的女兒跟日本人過意不去,何苦?日本人攻打南京時,炸沉了美國軍艦Panay,都沒讓美國太較真。從沉了的Panay上撤到荒島上的美國使節們讓日軍飛機掃射追殺,死傷一片,那麼大一樁事情,都沒讓美國跟日本太過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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