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花兒與少年 | 上頁 下頁
二十


  他哄她似的。她索性把另一隻鞋也蹬下來。不知怎的她有了一種有恃無恐的感覺,似乎買房給了她某種錯覺,她暗中在經營她自己的家;她真正的家正從破碎走向完整。

  「好哇,拿了我的錢就不認我了。」

  「快快快,涼著。這兒這麼濕。」

  「沒我你們父子倆哪年才過上人的日子?連買房定金都付不上!」

  「是是是,我們爺兒倆真他媽廢物。別動!」他拾回她踢出去的鞋,替她套到腳上。

  「承認是廢物?」

  「廢物廢物。」

  他開車送她回家,一路碰上的都是紅燈。她不斷拉過他的手,看他腕子上的表。他便是笑。她問他笑什麼。他不說。他是笑她嘴是硬的,怕還是怕老人家的。其實她懂得他那笑。她確實怕瀚夫瑞那洞悉勾當的目光,以及他沉默的責罰。兩個月前的雨天,瀚夫瑞發現晚江長跑的目的是見九華,他的責罰是早晨再不跟晚江出門,而在晚江回到家時長長看一眼掛鐘。奇怪的是,晚江反倒漸漸縮短了和九華的見面,時常告訴他第二天不要停車等她,也不要買豆漿。瀚夫瑞風度很好,但還是讓晚江明白他在道路上占絕對上風,並且度量也大:知道你們搗鬼,我還是放手讓你們去。但晚江也明白,若老律師知道等在長跑終點的是洪敏,事情就大了。

  在一個紅綠燈路口,她又一次看他的表。他安慰她,說表快了兩分鐘。她說快兩分鐘有屁用。她又說這是什麼破車,連個鐘都是壞的。他說等咱有錢了,買輛卡迪拉克。她說不好,不實用,還是「Lexus」好。兩人都沒意識到,他們做的已是兩口子的打算。

  車停在兩個路口外。他看她上坡,一直不回頭。在拐彎處,他想她該回頭了。她真的回過頭,像十年前那樣,在一片飛舞的床單那邊朝他回過頭。那時她手里拉著四歲的仁仁,就這樣回過頭來,看看還有沒有退路。他藏在破敗的美麗窗簾後面,看著沒了退路的晚江進了轎車,淚水把衣服前襟都淌濕了。

  * * *

  來整理花園的園丁說:玫瑰生著一種病。聽下來,那病就是一個花胚子分裂得太快、太多,跟癌細胞的分裂有些相似。一個細胞分裂到一百多次,就成癌了,所以可以把這種多頭玫瑰叫「花癌」。晚江向園丁點點頭。她已走神了,在想,「花癌」倒不難聽啊。下面園丁講的「治療方案」和費用,晚江都是半走著神聽的。

  最近所有人都發現晚江的神情有一點異樣。有時會不著邊際地來個微笑。笑多半笑在人家話講到一半的時候。於是講話的人就很不舒服,有點音樂的節拍打的不是點、打在半腰上的感覺。比如瀚夫瑞說:「晚江你看看仁仁的校服,她老在偷偷把裙子改短。這可不行……」他見她忽然笑一下,讓他擔心他臉沒准碰上番茄醬了。「哎,這張支票,是你寫的?怎麼寫這麼大一筆錢呢?他要這麼多錢做什麼?」他把銀行的月底結算單和一張兌了現的支票推到她面前。他很想用食指在她眼前晃一晃,叫她不要走神。

  她眼睛看著支票上的數目「16,000」。會是個不錯的家,會有兩間臥室,一個餐廳,一個客廳。路易的酒店常拍賣舊家具,很便宜就能把房子打扮起來。九華和洪敏都很肯做事,細細經營,它不會太寒傖。寒傖也是一塊立足之地。晚江想,我正做這樣大一樁事呢。這樣一想,她就笑了。所有做大事的人都像她這樣與世無爭,疲憊而好脾氣地笑。

  「他需要這麼大一筆錢做什麼?」支票背面,有九華的簽名。

  晚江漸漸悟過來。第一個反應是痛悔:她怎麼不長腦子呢?她若按時查郵件,銀行的文件就不會落到瀚夫瑞手裡。接下來的反應是怨恨:這瀚夫瑞簡直防不勝防,稍慢一點都不行,就替她做主。拆郵件也要做她的主。

  「他急需用錢。」她說,樣子是漫不經意的。連她自己也聽出這話就是一句支吾,等於不說。還不如不說。不說不會這麼可疑。「他一時周轉困難,跟我挪借一下。」

  「沒問他做什麼用?」

  「他就說很快會還我。」

  晚江覺得什麼都被瀚夫瑞識破了。她忽然心裡一陣鬆快:好了,這下該說清的就說清,說謊搗鬼都免了。你再逼問,我就全面攤牌。你說我傷天害理缺德喪良,就說吧。你認為我和前夫玩了一場長達十年的「仙人跳」,就算是吧。你覺得冤有頭債有主得送我上法庭,就去找個法庭吧。我全認。

  瀚夫瑞看見中年女人兩眼閃光,不知什麼讓她如此神采煥發。什麼事這樣稱她的心?他慢條斯理地說:「按說我沒權力過問你們之間的事。是你的錢,是你的兒子,對不對?你心裡很難,母親嘛。」他自己觸到了什麼,眼神忽然痛楚了。

  晚江給這話一說,鼻腔猛的一陣熱。她心裡說著不掉淚,不掉淚,淚還是掉下來了。瀚夫瑞怎麼說也是個知書達理的人。

  「你把錢給自己兒子,按說我沒話可講。我要講的就是,蘇的問題一開始就出在錢上。第一次我發現她酗酒,就是她跟我借錢。那年她比九華小一歲。」

  這一聽,她一下子沒了淚。她使勁一吸鼻子,看定瀚夫瑞:「你拿九華跟蘇比?」

  「借錢的人有幾個不是拿錢去幹蠢事的?」

  「我們九華這輩子不會沾酒。」晚江說,「我們不是那個種,也沒那個福。所以你放心,這輩子你別想看九華吃喝嫖賭。」她伸手將那個信封拿起,又把銀行的結算單折起來。動作弄得紙張直響,什麼罵不出口的,這響動中都有了。

  「好吧。」瀚夫瑞看著她:十年的她是她的原形,還是眼前的她是她的真相?「請他下月把錢還回來。」

  「這是我的錢。」晚江手指重重戳在那張支票上,「他還不還是我的事!」

  瀚夫瑞就像沒聽見,說:「下個月,他必須還上這筆錢。」

  晚江給他的自信和沉穩弄得直想哈哈狂笑。她知道自己在瀚夫瑞心目中的形像一直不錯,而此刻她在毀那形像。她今天連胸罩也沒穿,頭髮也沒洗沒梳,一切都合起夥來,毀那姣好形象。

  「錢是我的,腦筋不要不清楚;高興了我就是燒鈔票玩,你也看我玩。」

  瀚夫瑞就把目光平直地端著,看她比手畫腳。十年中他和她也有過爭吵,可從來不像這樣暴烈,叫徐晚江的女人從來沒像此刻這樣徹底撕破臉過。一定有了一樁事情,瀚夫瑞苦在看不透那樁事。

  「是啊,你的錢是你的。」瀚夫瑞說,「連我的錢都是你的,房子,車,也都有你一半嘛。」

  晚江想,何苦呢。話說得這麼帥。你其實在說:既然我的錢我的財產是你的,你的一切也就是我的,敢動一個子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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