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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電話響了。晚江一接,那邊的老女人便咯咯地樂。晚江心裡一陣噁心,心想女人活到這把歲數了還沒活出點份量。她無意中回頭,見正唱得癡迷的老少年瀚夫瑞眼睛並沒放過她。她只好用同樣輕賤的聲音跟老女人搭話:「哎呀,我當是誰呢。」洪敏即便是耶穌,天天摟著這樣的老身段,用不了多久也會兒墮落。洪敏的嗓音進來了,笑眯眯的:「幹嗎呢?」

  笑眯眯傳到晚江這頭,就有點色迷迷了。晚江說:「對不起,我這會兒沒空……」

  「我就說兩句話……」

  「我這兒有客人。」

  「那就一句……」

  「明天吧。」

  晚江的不客氣讓瀚夫瑞生疑了。他嘴還在動,神卻走了。晚江道了「再見」,便隨便地把電話撂回機座。接下去她一晚上都拎著心,等洪敏下一個電話打進來。每次她撂他電話,他都會再設法再打。

  一晚上無數電話,全是找路易的。

  * * *

  當她看見車裡鑽出來的是洪敏,立即收攏腳步,佝腰伸頭地喘起來。洪敏笑嘻嘻迎上去,在她背上輕輕捶打,一面逗她說,哎呀,七老八十啦。她身子猛一擰,白他一眼,手抓住一棵細瘦的柏樹,繼續狂喘。一面喘,一面就四下打量,怕瀚夫瑞多個心眼子,貓在某處跟蹤。

  她向洪敏做了個手勢,要他跟她走。樹陰越來越濃,畫眉叫得珠子一樣圓潤。

  他看著她穿緊身運動服的背影。她比十年前胖了,乍看卻還是姑娘家。

  她從上衣領口裡摸出一張對折的小紙片,說:「成你的『人民銀行』了。」

  洪敏笑著說北京現在是「中國銀行」、「工商銀行」、「農業銀行」,一大堆銀行,惟獨沒了「人民銀行」。

  晚江打開那張紙片:「喏,這叫支票,這是數目字:一萬六千塊。識數吧?」她揪著他耳朵,和二十年前一樣,總有些親熱的小虐待才讓他們密切無間。

  「識數、識數……」他也一貫是越虐待越舒服的樣子,直到晚江笑出她十八歲的傻笑來。

  「連這個數,我這銀行一共支給你三萬八千了。」

  「三萬七千五。五百塊你讓我買個二手電腦。」

  「買了嗎?」

  「托人找呢。」

  「一個月了,還沒買?!你沒拿我的錢請老女人下館子吧?」

  第13章

  「她們請我,我都排不開日子。」他嬉皮笑臉,湊上來響響地在她腮幫上親一下,留下淡淡的煙臭。

  「有個電腦,九華晚上就不會看電視劇了。我讓他報了電腦班。你是個什麼狗屁爹?看著他送一輩子沙拉?」她再次揪他耳朵,他再次裝著疼得齜牙咧嘴。

  兩個月前,他向她借錢,說是要買一處房,省得九華和他兩頭花錢租房。他和九華都沒多少積蓄,只能向晚江借貸。原先他只說買個一個臥室的公寓,後來他告訴晚江,買那些失修或遭了火災的獨立宅子更值,他和九華雖缺腦子,手腳卻巧過一般人,幾個月就能把廢墟修成宮殿。晚江自然是希望父子倆有個像樣的家,免得一家子拆得太碎。

  「記著,讓九華在支票背面簽名,你千萬別簽。月底銀行會把支票寄回來的,老人家看到就完蛋了。」

  「老人家常常查你的錢?」

  「跟你說你也不懂。」她伸手去解他外套的紐扣,把支票放在他襯衫的口袋裡,發現裡面有兩枚一分硬幣,掏出來塞進他褲兜。她的手像曾經一樣當他的家,也像曾經一樣輕車熟路。「就這點錢了,再不夠我就得跑當鋪。要不也得陪人跳舞去。」她假裝咬牙切齒,眼睛從低往高地惡狠狠地瞪著他,「丟了支票我殺了你。」

  「老人家一月給你多少錢?」洪敏手撫摸著她的脖子。

  「一夜三千塊。」

  兩人一塊咯咯樂了。晚江不願告訴他,她的所有積蓄都是她的烹飪所得,瀚夫瑞在她生日和聖誕,會贈她一千兩千作禮物。

  「你以後得學著看銀行賬單,老指望那幫老女人,小心誰愛上你。」她拉他坐下來,頭挨著頭。

  「早有愛上我的了。」

  「『水桶腰』還是『三下巴』?」

  「豈止兩個?」

  「那就是剛拉了皮的那位。」

  「她們個個拉了皮。」

  「個個都愛你?」

  「有明有暗吧。」

  晚江瞪著他,假裝心碎地向後一歪。洪敏把她拉進懷裡,兩人又是樂,全沒意識到二十年裡他倆的玩鬧毫無長進,趣味仍很低級。晚江知道那類事發生不了,發生了也是某老女人做剃頭挑子。單為了保住飯碗,他也不會在老女人中親疏有別;他得跟每個老女人保持絕對等距離:玩笑得開得一樣火熱,黃笑話得講得一樣放肆,接受她們的禮物和下館子邀請,也得一碗水端平。

  他們相依相偎,談著二十年前的甜蜜廢話,突然發現林子外太陽已很高了。霧在樹葉上結成小圓水珠,他們的頭髮也濕成一縷一縷的。洪敏拉晚江起身,說他要趕十點的舞蹈課。她正系鞋帶,給他一催,馬上把系好的鞋帶扯開。曾經在北海,只要他催促,她就這樣搗蛋。他也像過去那樣蹲下來,替她系上鞋帶。

  「不是也為你好嗎?老人家疑心那麼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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