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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車庫門的自動門關響了。路易和晚江同時鬆口氣:玩感覺就玩到這裡吧。瀚夫瑞回來了,帶回三個聖約翰大學的校友。他們剛參加了一個校友的葬禮。這是一年之內舉行的第三個聖約翰校友會葬禮。瀚夫瑞從不邀請晚江出席這類葬禮。他甚至不向她說明他的去向。她只是留心到他著裝的標準:一旦他穿戴起最考究的服飾,她就知道他出席校友的葬禮去了。她也明白一個規律,葬禮後瀚夫瑞總會把外地出席者帶回家來,敘敘舊,再吃一餐晚飯。

  瀚夫瑞一身隆重的禮服來到後院,叫晚江準備一些酒和小菜。他說:「開那瓶30年的Merlot吧。」

  「少喝點酒吧,天這麼熱。」晚江脫口說道,同時她心裡問自己:我心虛什麼?一櫃子珍藏酒給偷喝光了跟我有什麼相干?

  「他們難得來,我看至少要開一瓶35的Burgundy。」他走進餐室。

  她想,出席葬禮是有益的,讓瀚夫瑞這樣節制一生的人也瘋一瘋。「那也該是餐後喝啊。」她說,同時又是一陣不解:我操的什麼心?紙遲早包不住火。

  卻不料瀚夫瑞同意了。他說:「好吧,那就晚餐之後喝。」他把拉開的酒櫃門又關上。

  晚餐是露天的。後廊臺上擺開一張長形折疊餐桌,晚江在臺階下面的炭烤爐上主廚,路易和仁仁輪流做服務生,端菜、上飲料。兩人在臺階上相遇,總是相互損一句:走這麼慢,長胖了吧?誰長胖了?你才胖呢。我給你十塊錢,你去稱稱體重?我給你二十塊,你也不敢稱。……

  混血小子和女孩誰也不吃誰的虧,針鋒相對地挑逗。每完成一個回合,兩個臉上就增添一層光澤。

  太陽還沒落盡。陽光裡,瀚夫瑞和三個老校友穿著隆重的禮服,談著五十年前的校園生活。一個校友染的黑髮黑得過份了,你感覺那黑色隨時要流下來。他講起學校的戲劇俱樂部,很快老校友你一句我一句背誦起莎士比亞來。瀚夫瑞臉油光光的,忽然叫住仁仁。

  「Howallocasionsdoinformagainstme……下面呢,仁仁?」

  仁仁塞了滿嘴的烤肉,看著老繼父。他們在說什麼她一句也沒聽見。

  「她六歲的時候,這一整段都背得下來。」瀚夫瑞煽動地看著仁仁,「再提醒你一句,仁仁─Andspurmydullrevenge……想起來了吧?」

  仁仁垂下眼皮,下巴卻還翹著。她不是記不得,而是不想配合。她也不知道這一刻的對立是怎麼回事。她覺得母親在烤爐前懸著身體,吃力地聽著餐桌上的反應。

  「Whatisaman……」染黑髮的老校友進一步為仁仁提詞。他的英文講出許多小調兒來。

  仁仁把嘴裡的食物吞咽下去,迅速做了個白眼,又去瞪那老校友。這是她最得罪人的神氣,但老校友們都是給年輕人得罪。

  「不記得了?」瀚夫瑞說,「《哈姆雷特》嘛!」

  路易專心地切下一片肉。他不忍去看瀚夫瑞的精彩節目冷了場。

  「……哈姆雷特?」仁仁終於開口了。她看見四個老年男性的臉包圍著她。母親一動不動,連烤肉架上的肉也靜默下去,不敢「吱吱」作響了。「Ifhischiefgoodandmarketofhistimebebuttosleepandfeed?Abeast,nomore.」仁仁背誦起來。

  三個老校友聽著聽著,頭禁不住晃起來。他們心想,莎士比亞在這小丫頭嘴裡,是真好聽啊;她的英文多隨便、自然,不像瀚夫瑞,棱角是有的,卻是仔細捏出來的。三個人一齊給她鼓掌。仁仁給路易一個鬼臉。

  瀚夫瑞想把得意藏起來,卻沒藏住,嘴一松,笑出聲來。笑完他說:「小的時候念得比現在要好。再來一遍,仁仁。『Abeast,nomore。』」

  仁仁儘量念出瀚夫瑞的調子:「Abeast,nomore.」

  瀚夫瑞玩味一會兒,還是不滿足,要仁仁再來一遍。很快仁仁就念了六七遍。瀚夫瑞不斷地說,好多了,還差一點點就完美了。仁仁孜孜不倦地再念一遍。瀚夫瑞對三個老校友說,她小的時候,每回想吃巧克力,就對他大聲背誦一段;小時候仁仁背得下來幾十段莎士比亞。老校友們一次一次把刮目相看的臉轉向仁仁。瀚夫瑞說仁仁六歲的時候,一背《哈姆雷特》就會皺起小眉毛,揚起小臉,背起兩隻小手。他喝得稍微多了一點,嗓門大很多,一滴油落在禮服前襟上。

  「仁仁。來一遍。」瀚夫瑞說,「站起來呀!」

  女孩看著老繼父,嘴微微張開,表情中的那句話很清楚:虧你想得出來。

  「來呀。」瀚夫瑞催促道。

  仁仁近一步瞪著老繼父:你吃錯藥啦?她臉上含一個噁心的微笑。老年人看慣了年輕人的這副嫌惡表情,一點也不覺得冒犯。三個老校友認為仁仁這時刻的樣子很逗樂,讓他們對瀚夫瑞油然生出一股羡慕:一個人有了如此年幼的女兒,就能沾些光自己也年輕年輕。

  瀚夫瑞說:「仁仁你還記得小時候吧?是不是這樣背著兩隻手說:Abeast,nomore。」他轉向路易:「仁仁小時候是這樣吧?」

  第12章

  路易笑一下,不置可否。對他來說,仁仁從今年夏天才開始存在,準確地說,仁仁的存在起始於一小時前,從她躺在樓梯扶手上吃草莓的那一刻。

  「你看,路易都記得。」瀚夫瑞對仁仁說。他把一塊烤肉從骨頭上剔下來,放到仁仁盤裡。女孩真成六歲幼童了,乖乖地接受照顧。「晚江啊,肉夠了,你來吃吧。」瀚夫瑞是個幸運的人,有年輕的妻子,年幼的女兒,怎樣也不該把他和葬禮上悼念的亡者扯到一塊去吧。他站起身,腳步有些蹦跳,骨頭也輕巧許多。

  瀚夫瑞穿過廚房,走進餐室,站在酒櫃前,眼睛從一瓶酒掃向另一瓶酒。他想取1960年的「LouisXIII」,又一想,不要那麼誇張,給老校友們不詳的聯想。他拉開玻璃櫃門,手去夠一瓶1979年的「Singlemalt」,卻又一陣遲疑,這樣的校友聚會有一次是一次了,下一次,今晚的四個人中,不知會少誰。想著,他滿身快樂的酒意消散了。這宅子中一旦少了瀚夫瑞,剩下的人照樣在暖洋洋的下午吃燒烤。他叫起來,對自己嗓音的失態和淒厲毫無察覺。「晚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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