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花兒與少年 | 上頁 下頁 | |
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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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路易怔了怔。魂魄回來了,他又還原成了英武的路易。「你幫幫我呀。」晚江做出拿不動那些炭灰的樣子,身子斜出去,胯支得老遠。這樣的嗲許多年前就從仁仁身上蛻去了。 路易忙走上來,接過她手裡的簸箕。手跟手相遇,熱熱地錯過、相離。這類觸摸像那些目光一樣深奧,講著它們自己的對白,成了一種只在他們之間流通的語言。這語言不可詮譯,心靈與肉體卻都懂得。 「你們想照相嗎?」路易用漢語說道。他很少說中文,僅拿中文來出洋相;他若想做活寶就說中文。而眼下他一本正經,沒有一點耍猴的意思。 「我們不想照相。」仁仁把路易五音不全的中文照搬過來。 「那你們想幹什麼?」路易沒意識到仁仁在取樂他,或意識到了也不介意。 「我們就想無聊。」仁仁又說。 晚江笑出聲來,遠比仁仁天真無邪。路易卻很快端出相機來。他拍照比進靶場打靶還快,對準仁仁一陣猛掃。 「給我留點那個。」他不會說「草莓」。 晚江在一邊說:「草莓。」 他轉過相機,對準晚江。他學舌地:「草莓。」他說成一個陰平,一個陽平。 晚江通過相機對他笑。她要把火力從女兒那裡吸引過來。她豁出去了,命也不要地笑著。 路易趕緊把相機挪開,看看他的繼母怎麼了。她看著他,意思是:怎麼,這個笑還不夠花癡嗎?他馬上又把臉藏到相機後面,一時間焦距亂七八糟。他把晚江的臉拉近,更近,近到了很放肆的地步。他身體深處有靜默的呻吟。他生命的一半,是亞洲的,和這女人相同。他就把她拉到自己跟前,好好地對照那一半相同。這就是了,他身上稍深的一層膚色,稍細膩的那些肌膚;那些黑色的毛髮。他的黑色毛髮,便也是她的。 路易走過去,手扶了扶晚江的腰肢,說:「稍微轉過去一點。這樣,好的。」他的左手撐貼在她的上腹部,聲音沙啞。 她看他一眼。他馬上抽開手,目光掉落到地上。她笑了,笑的內容曖昧而複雜。只要你不去禍害我女兒,要我什麼都行。她和他之間反正有一萬種不可能。而他和女孩,下一分鐘就可能生出一萬種可能。她故意把身體擰得過了分,給他糾正她的餘地。他果然中計,手扳著她的肩,下巴。那手指上沒長毛,謝天謝地。是跟她相同的那一半使他有了亞洲人光潤的手。她看那手離她的胸只有兩寸。他和她突然來了個對視,兩人同時知道那只手想做什麼。她穿的吊帶連衣裙極軟極薄,下面那具肉體的所有變化都一清二楚地投射在它上面── 路易一清二楚地看見了九華和仁仁曾經吮吸過的。 路易心裡一陣妒忌和羡慕。他沒有吮過那些圓圓的乳頭,多麼不公道。那兩個圓圓的突起就在咫尺,它們還在飽滿,還在膨脹。 「這樣行不行?」她知道他視覺的一部份逗留在她身體的哪一帶。 「這樣──」他的右手滑落到她腰和臀之間,左手將她右肩往後一推。 路易的氣息擁住晚江。他的氣息也沒有變。十年前她來到這家裡,他在上大學一年級。他的臥室空著,他的氣息都在那裡彌留。晚江記得那時路易是從來不出現的;每次寒暑假回來,他總花一半時間在睡覺,另一半時間出門,因而他和她的正面會晤,是在他的畢業大典上。路易的氣息十分年輕,和十年前一模一樣。晚江精通廚藝,因而她靠氣息去感知一切。她感覺路易的氣息在進犯她。 「你今天怎麼淨說中文呀?」她笑著問他。 「我有時在酒店裡也說。酒店裡每個月都會來一個中國代表團。」路易在相機後面說道,「我小時候,在美國人裡講中文,在中國人裡講英文。」他露在相機下面的半個面孔哈哈地笑起來。他不介意暴露自己有多麼嘩眾取寵。 晚江看見另一隻貓也投奔了仁仁。貓對氣息更敏感。正如晚江能嗅出食物的鹹淡,鮮美與否,貓能嗅出人的善意、慷慨。兩隻貓不久就把舌頭伸進煉乳裡去了。仁仁就與貓共餐:兩條貓舌頭和仁仁捏草莓的手指起落有致、秩序井然,非常文明的一個小部落。 路易站在晚江對面,思考下面一張照片的畫面。他走神走得一塌糊塗。晚江得逞了,她要的就是這個。她抬起雙臂挽頭髮,問路易是否可以來一張髮型不同的。路易看她一眼,有點招架不住地笑一下。他突然看見蘇的地下室窗臺上有一堆橡皮筋,送報人捆廣告用的。蘇攢一切破爛。他取了一根紫色橡皮筋,遞給晚江,要她用它固定頭髮。兩人在此時對看一眼。 「你幫我吧。」晚江一轉身,給他一個脊背,「我手髒」。 他的手指膽怯地上來了。她感到他從來沒擺弄過任何女人的頭髮。手指頭是處子,動作又笨重又無效率。星星點點的疼痛來了,晚江兩手背向腦後,領他的路。 「以後給你女朋友幫忙,就會好很多。」 他的呼吸吹在她脖子上。頭髮下面,是一片涼颼颼的赤裸。他的手摸了一下她脖子。她不追究他是有意還是無意。給仁仁點燃的導火索暗中給轉了方向,晚江看那火花一徑朝自己爆來。 「我跟我女朋友吹啦。」他假裝大大咧咧地說。 「哪一位女朋友?」 路易一愣,又哈哈地笑起來。頭髮掙脫了他的手。 「說。哪一個啊?」 「我最喜歡的那個。」 晚江自己來擺頭髮。兩個胳肢窩亮出來,顯得那樣隱私,路易臉紅了。她見他臉紅,小腹根部一陣驚醒。路易說她這樣的神色很好,保持住它。他便向後退了幾步。他不能不退遠些,一身都是熱辣辣的欲望。晚江想,這個英俊的雜種還是純潔的。 路易要晚江把那個姿勢和神情固定住。他一直用長焦距把她往近處拉。誰也不必識破真實感覺,這些感覺是無人認領的。它們沒有名份;「無名份」可真能藏汙納垢啊。而路易和仁仁,卻可以有名份。那她晚江就慘了,輸掉九華,還要再輸掉仁仁。她最終連路易給她的這點無名份感覺都要輸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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