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花兒與少年 | 上頁 下頁 |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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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也笑一下,「你行啊,做菜成大腕兒了。」晚江對他的用詞似懂非懂。其實他和她對於彼此都在似懂非懂當中,因為這時分,對某句話、某個詞匯的具體理解,變得次要了。 晚江向兩個熱心的婦人道了歉,硬是撇下她們,走到洪敏跟前。她眼圈一紅。他的笑容撐不住了,面容頓時變得很難看。她把兩個拇指插在牛仔褲兩側的兜裡,成了個手足無措的女中學生。他告訴她,他偶然聽到夜總會一位女會友提到晚江;女會友只說有這麼個中國內地來的女人,做菜做得很棒,中、西共賞。他就猜到了晚江。他便設法混進了這個酒會。 「你真是的……我一點都沒想到你會在這裡。剛才嚇死我了。」晚江說。她手一抹,橫著揮去兩顆淚珠。 她一旦開始用這種鬧脾氣的語調說話,一切陌生、疑惑都過去了。洪敏以一個極小的動作,領她向門外走去。幾乎不是動作,是男舞伴給女舞伴的一個暗示。她跟著他走的時候,忘了瀚夫瑞還在廚房裡等候她。她只是打量洪敏,他穿一條卡其色的棉布褲子,一雙棕色皮鞋,上衣是件黑西裝便服,裡面襯著黑襯衫。打扮是登樣的,姿態也是好的,而太可體的衣服在一個男人身上,就顯得一點輕薄來。晚江自然不會這樣去想洪敏。她只是覺得他的打扮和一個夜總會交誼舞教員很吻合。 走過門口,幾個中年的亞裔女人同洪敏點點頭,也好好地盯了一眼晚江。她們的目光告訴晚江,她們是知道故事的人。 洪敏對其中一個中年女人說:「看著點;假如那個戴眼鏡的老頭過來,給我報個信兒。」他指的是瀚夫瑞。女人們笑嘻嘻地拍他肩打他背,大聲說:「放心吧,我們一定幫你纏住他。」 晚江顧不上她們有些肮髒的笑聲脆得刺耳。她只顧著看洪敏。一陣子的批評過後,她感到他是那麼順眼。在門外,他一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他們手牽手來到電梯後面一個死胡同裡。走廊裡燈光照不進這裡,兩人再也無需相互打量了。晚江感覺洪敏的下巴抵在她額上。她便用額去撫摸這下巴,那上面刮臉刀開動著來回走,走了三千六百五十個早晨。她的額角撫出了他面頰上那層鐵青,很漢子的面頰。撫著撫著,晚江哽咽起來。 他觸摸到她兩個肩胛骨因哽咽而有的聳動。他開始搖她,想把她哄好。卻越哄越糟,她掙扭起來,抽出一隻手,在他身上胡亂地打。徒勞一陣,他就隨她鬧去了。她累了,由他抱著她,歇在那裡。兩人全失神地站著,呼吸也忘了。他慢慢從衣袋裡拿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塞給她。她的手麻痹地拿著紙巾,不知該用它做什麼,他只好把她的臉扳得稍稍朝向走廊的燈光,拿紙巾把她臉擦乾。他感覺她下巴在他掌心裡抽搐得很凶。他輕聲說:「你剪短頭髮很好看。」 第10章 她想,這句無聊到家的話什麼意思呢?她說:「難看你也得看。」 他本來想說:要不是我硬來,還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見得到你。但他知道這話講不得,此類話在眼下的情形中萬萬講不得。「你咋會難看?你要想難看還得費點事。」 「你心想,她還不定老成什麼樣呢。」她說。心裡不是這句話,心裡是:多虧你橫下心,不然我是下不了決心見你的。她也明白這類話不能說出口,說出口,他們就真成了同謀。十年前,他和她完全是無心的,他們當時沒有任何謀劃的意思。若把那類話吐出口,他們便再也清白不了了。蒼天在上,他們當時半點陰謀也沒有。而這十年,卻秘密地成了他們的埋伏期。 晚江的面頰貼在洪敏胸口上。他的氣味穿透了十年,就是他送走她那個早晨的氣味,是那個掛美麗窗簾的簡陋小屋的氣味。這氣味多好,永不改變,用什麼樣的廉價或昂貴的香水,都休想使它更改的原汁原味的洪敏。戒煙也是無用的,晚江能嗅出他的一切癖好、惡習,嗅出他少年受傷的膝蓋上貼的虎骨膏藥,以及他每一次在分房落選後的爛醉。 洪敏抱著她。他們的個頭和塊頭一開始就搭配得那麼好,所有凸、凹都是七巧板似的拼合,所有的纏繞、曲與直,都是絕好的對稱體。她生來是一團面,他的懷抱給了她形態。他在她十七歲、十八歲、十九歲時,漸漸把她塑成;從混沌一團的女孩,塑成一個女人。他想得遠去了:北海那些夜晚。他和她的新婚洞房什麼也避不開,兩個女室友的眼睛裡,你看得見她們又讒又饑渴的好奇心。他們的新婚之夜在北海公園裡,那年的大半個夏天,他和晚江的兩件軍用雨披,就是營帳。九華的生命,就在其中某個夜晚悄然形成。 「仁仁好嗎?」洪敏的氣息在晚江耳朵邊形成字句。 他感覺到她點點頭。她點頭點得有些負氣,認為他這句話問的不是時候。她的負氣他也感覺到了。因為他在躲她。他不能不躲,這是什麼地方。 「真想看看這小丫頭……」 晚江又點點頭。想想不對,再搖一搖頭。 女人賊頭賊腦地四下望著。洪敏趕緊走出去。她馬上打量一下他和陰影裡的晚江,說:「不得了,戴眼鏡的老頭找她找瘋了。」女人手指著晚江。「他先跑到女洗手間,在門口等了十多分鐘。」 晚江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麻痹地站著,任五十歲的女人給她理頭髮,塗口紅。女人邊忙碌邊用眼角擠出勾結意味的笑。她又掏出一個粉盒,嘴裡囉哩囉嗦說晚江面孔上的妝早到洪敏臉上去了。 晚江就那樣站著,任人擺佈。洪敏和她隔著這五十多歲的女丑角,相互看著,眼巴巴的。直到兩天過後,晚江才聽懂洪敏那天晚上最後一句話。他說他要去看仁仁。如果沒法子,他就去她學校看她;放心,他能打聽出她的學校,整個舊金山,有多少私立女校呢? 仁仁下午上完芭蕾課,去淋浴室淋浴。晚江替她吹幹頭髮時,突然捺熄了手裡的吹風機。她的手梳著女孩微削了發梢的頭髮。仁仁跟所有女同學一樣染了頭髮,但色彩很含蓄,上面略淺的幾縷只強調頭髮的動感。晚江想,氣氛是對的,合適于母親跟女兒咬咬耳朵。她說:「仁仁,有個人想見見你。」 仁仁回過臉看母親一眼。她臉上沒有「誰?」她知道誰想見她。 「你爸爸想見你。」晚江想勾起女孩的好奇,想吊起女孩的胃口,卻失敗了。「你不想見見你親父親?他來美國兩年了,一直想見你。那天他打電話,是你接的。他一聽就知道是你。你一句中文都沒講,他也一下子聽出你的聲音了……」 仁仁說:「我知道。」 「你也聽出他的聲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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