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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第9章

  瀚夫瑞站起身,手按了按蘇的肩膀。他走出去半晌,蘇才又重新拿起刀和叉,「啦啦」地在瓷盤上拉著冷掉的肉。

  晚江對仁仁使了個眼色。仁仁不動。她的眼色狠起來,女孩向客廳走去。客廳裡傳來仁仁和瀚夫瑞的對話,沒人能聽見他們在講什麼,但誰都能聽出那份知己。五分鐘後,仁仁的鋼琴奏響了。晚江知道女孩向老繼父討了饒。晚江把大理石地面上的水滴擦乾淨。她一邊擦一邊後退,以免再去踏擦淨的地面。她發現自己握拖布的手吃著很大一股力。她在瀚夫瑞跟蘇對話剛剛開始時,就明白了一切。瀚夫瑞在早晨做了什麼,她全明白了:他見雨大起來,便回家開了車出來,打算去她的長跑終點接她,卻看見晚江在破舊的小卡車裡和九華相依而眠。他為那份自找的淪落感而噁心;他們偏要搞出這種孑然而立、形影相弔的悲劇效果,難道不肉麻?他原想叫醒他們,但想到一場窘迫會把自己也窘死,便調頭走開了。他決定以別人為例來點穿它。他一天都在借題發揮,指桑駡槐。

  晚江想,隨你去指桑駡槐吧。揭出來,大家羞死。因為你制止母子的正常往來,你卻制止不了他們的暗中往來。對於一個母親,任何不爭氣的孩子都是孩子,都配她去疼愛。要說我的愛是野蠻的,獸性的,就說去吧。她只要還有一口氣,就有一份給九華的愛。你不挑明,好,你就忍受我們吧,你要有涵養,就好好涵養下去。

  她收拾了餐室,腳步輕盈地走出來,對蘇揚起嗓子「Hi」了一聲。蘇暗自回頭,發現晚江猝然的好心情不是給別人而是給她的。她趕緊也「Hi」回去。晚江問蘇要不要來點湯。蘇想這女人今晚怎麼了。她說:好的,謝謝。晚江盛了一碗湯,放到微波爐裡,以食指在數碼上飛快地一掀,然後她一隻腳掌踮起,將自己旋轉起來,轉向蘇,笑了一下。她心裡還在說:你瀚夫瑞想做個高尚的人,永遠在理,就做去吧。

  蘇也趕緊還個笑給她。晚江把熱得滾燙的湯端到她面前,然後兩手就去捏耳垂,腳還小蹦小跳的。蘇心裡想,她從來沒發現這個女人如此年輕。晚江拉開抽屜,拈起一個湯匙,遞給蘇。蘇從來沒受過人這般伺候,覺得馬上要累垮了。她趕緊去對付湯,一圈一圈攪動,要攪到合適的溫度,免得喝出聲響來。晚江卻笑起來,說喝中國湯溫度是滋味之一;沒溫度就少了一味,滋味好,你嘴巴盡可以熱鬧。晚江心裡仍沒有休止:你瀚夫瑞要做君子,那你就好好看小人表演吧。

  「蘇,你以後一定要來吃晚飯。多一個人吃飯,我也好有藉口多燒兩個菜!」

  蘇想,別管真假,先答應下來再說。她熱情地喝著湯,一縷淺黃的頭髮在湯麵上掃來掃去。

  「你答應了?」晚江的手指住她。

  蘇馬上連說「謝謝。」蘇的流浪天性在此刻全在她眼睛裡。那是一雙焦點不實的眸子,有些褪色。你認真同她說話,她會努力對準焦距。

  那天晚上路易下晚班回來,對談笑著的晚江和蘇非常驚訝。晚江高高坐在吧凳上,地板上堆了一堆毛衣、線衫、T恤,一看就是晚江和仁仁穿剩的。蘇正套了一件仁仁的少兒絨衣,上面印了只金黃刺眼的「TwittyBird」,腿上是晚江的緊身褲,緊得隨時要爆炸。他嘴裡向她倆問候,眼神卻很不客氣:你們倆為了什麼樣的無聊目的走到了一起呢?

  * * *

  每次晚江雞尾酒會餐,她雇用兩個男學生,兩個女學生。其中一個男學生是南美人,在一家私立的廚藝學院讀書,指望將來成個科班的法國廚子。他領導四個雇員的服飾潮流,以及表演颱風。四個年輕雇員一身白衣,頭戴白色廚師帽,天鵝一樣高傲地在上百人的酒會中去遊。

  晚江很少到前臺亮相。她只是把事先準備好的食物塞入烤爐、蒸籠。她的紫菜蒸三文魚是要到現場做的。她信不過超市的魚,同一個魚行直接訂貨,魚都是當天早晨的捕獲。她將魚切成條,直徑銅板大小,再以大張的紫菜將它裹住,用糯米漿封住口,一個捲筒形成了。再把它截成六七截,擺到籠屜上。

  瀚夫瑞見晚江一綹頭髮掛下來,她「呼」地吹開它。她做事的樣子非常迷人,手勢、眼神、腰肢,都像舞蹈一樣簡練而準確,沒有一個步伐、動作多餘。她用小型榨碎機絞出鮮檸檬漿,再對些淡色漿油進去,便是紫菜三文魚的作料。他瞄一眼手錶,整個過程才十分鐘。假如說晚江是這場酒會的主演,她的表演惟有瀚夫瑞一個人觀賞。惟有他有如此眼福看晚江舞蹈著變出戲法:鮮蘑一口酥,雞汁小籠包,羅漢翡翠餃,蕎麥冷面。瀚夫瑞想,這個女人怎麼如此善解人意?她很快把菜做得這樣新潮;她已基本不用豬肉和牛肉了,所有的原料都是報刊上宣揚的時尚食品,都讓人們在放縱口腹之欲時,保持高度的健康良知。薄荷雞粒登臺了。一片片鮮綠的薄荷葉片上,堆一小堆雪白的雞胸顆粒。這場操作有幾百個動作:將預先拌好的雞肉一勺勺舀起,放在兩百片薄荷葉子上。換了任何人做,失手是不可避免的,而一失手就會使節奏和動作亂套,一切就成了打仗。而晚江像對前臺的一百多食客毫無知覺,那一百多張嘴連接起來是多長一條戰線,她毫不在意;她只做她的。閑閑地一勺一勺地舀,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地填,以一擋百,一個打錯的靶子都沒有。

  瀚夫瑞在晚江結束這道菜時深喘一口氣。是替她喘息。她兩手撐著葉子,眼盯著下一道菜,似乎在定神,又像是戰前目測行動路線。她穿白色棉布短袖衫和淺藍牛仔褲,一個清爽的野餐形像,瀚夫瑞想。即使是手把手去教,那些主婦一生也學不成晚江這樣。你看她此刻兩眼茫茫的,但譜全在心裡;或許更玄,她心裡都沒準譜,一舉一動,就全成了譜。

  晚江從五年前打起招牌,做此類食品堂會,生意不旺,也不冷清,一個月總要開張一兩次。瀚夫瑞替她管賬,包括分發雇員工資。每次結帳,她剩不了多少錢,最好的時候只能有千把元收入,但每做一次,她都標新立異。你會覺得一百多名客人都是陪她玩耍的,她要看看自己的惡作劇在他們那裡的反應。

  偶爾會有客人對預科法國廚子讚美菜肴的美妙。預科大師傅便略一頷首,模棱兩可地認領了原本屬￿晚江的讚美。他本想從晚江那裡學幾手,或者索性偷幾手,卻發現她路子太野,隨心所欲,甚至撲朔迷離,因而任何的菜肴都不易重複。對於難以重複的東西,都是缺乏科學的;科學的第一項特質就是可重複性,預科大師傅對於晚江缺乏科學的廚藝,便從此一笑置之了。

  這時預科大師傅給兩位五十來歲的女人纏住,要他供出做這些菜肴的絕招。她們逼得他無奈,只好承認這並不是他的廚藝。預科大師傅把晚江從廚房裡領出來。晚江一身一臉的閒情逸致,朝兩位上流婦人淺鞠一躬。

  她抬起頭,看見觀眾裡多了一張面孔。兩位婦人身後,站著洪敏。一刹那間,她感覺這張面孔變了太多,五官都有些發橫,個頭也不如記憶中碩長。十年帶走了他身上和臉上的不少棱角,給她的第一印象是圓滑。人的外形也會是圓滑的。這圓滑便是一種蒼老。她也在洪敏眼裡,看到相仿的感歎。他也穿越了陌生和疑惑,終於認定了她。

  她笑了笑說:「哎呀,你怎麼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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