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花兒與少年 | 上頁 下頁


  馬團長給他喝愣住了。幾秒鐘之後,他才又說:好,好,說得好──你去,去;再讓逮走,我要再去領人我管你叫馬團長!

  洪敏不顧晚江下手多毒,腿上已沒剩多少好肉。他氣更粗:憑什麼不准我們去?

  馬團長說:你去呀,不去我處份你!

  洪敏說:憑什麼結了婚就不准搞戀愛?

  戀愛搞完了才結婚,是不是這話?馬團長向後擰過臉。

  不是!

  那你說說,是怎麼個話兒?

  馬團長此刻轉過身,多半個臉都朝著後排座。他眼前的一對男女長那麼俊美真是白糟塌,大厚皮兒的包子,三口咬不到餡兒。

  洪敏你說啊,讓我這老頭兒明白明白。

  洪敏正視他:副團長,您這會兒還不明白,就明白不了啦。

  歌舞團第一批單元樓竣工,沒有洪敏、晚江的份兒。他們把馬團長得罪得太徹底。「北海事件」也讓所有人瞧不起他們,認為他們正經夫妻不做,做狗男女。第二次分房,六年以後,又隔過了洪敏與晚江。晚江便罷工,不跳主角了。領導們都沒讓她拿一手,趁機提拔了幾個新主角。

  歌舞團虧損大起來,便辦起一個餐館,一個時裝店。晚江躲回江蘇娘家生了超指標的仁仁,回來就給派到餐館做經理去了。這時團裡的文書、髮型師、服裝保管都分了一居室或兩居室,單身宿舍樓上那美麗的窗簾,仍孤零零地夜夜在五層樓上美麗,顏色殘退了不少,質地也衰老了。據說要進行最後一次分房了,洪敏搬了鋪蓋在分房辦公室門口野營,誰出來他就上去當胸揪住誰。人們都說,洪敏已成了個地道土匪,幾次抓了大板磚要拍馬團長。

  使他們分房希望最終落空的是仁仁。團裡有人「誤拆」了徐晚江的信,「誤讀」了其中內容。信裡夾了一張兩歲女孩子的相片,背面有成年人模仿稚童的一行字跡:「爸爸、媽媽,仁仁想念你們。」

  這樣,晚江和洪敏永遠留在了十年前的洞房裡。洪敏背了一屁股處份,從此不必去練功房賣力。他成了時裝店的採購員,人們常見他遊手好閒地站在路邊上,從時裝店裡傳出的流行歌曲震天動地,他的腳、肩膀,脖子就輕微地動彈著。他人停止了跳舞,形體之下的一切卻老實不下來,不時有細小的舞蹈冒出形體。又過一陣,時裝店寂寞冷清透了,兩個安徽來的女售貨員對洪敏說:不如你就教我倆跳探戈吧。

  晚江的餐館卻很走運,一年後成了個名館子。她一點也不留意做主角的日子,每天忙著實驗她的新菜譜。一天有一桌客人來吃飯,晚江渾身油煙給請到前堂。她看見這桌人眾星捧月捧的是一位「劉先生」。桌上有人說:劉先生問呢,這屬￿哪個菜系?

  晚江問住了,過一會兒才說:就是「晚江菜系」。

  劉先生輕聲輕語,直接同她答對起來。他說他算得上精通菜系的食客,倒沒聽說過「晚江菜」。

  晚江便傻乎乎地笑了說:當然沒聽說過,都是我瞎做出來的。

  劉先生重重地看她一眼,老成持重的臉上一層少年的羞澀紅暈。臨走時他給了晚江一張名片,上面說他是美國一個公司的律師。他第二天約晚江去長城飯店吃日本餐。晚江活三十多歲,從沒吃過日本餐,便去了。

  餐後,劉先生給了她「一點小意思」,是個錦盒。他說每位女賓都有的,她不必過意不去。散了席劉先生回樓上房間去了。女賓們這才敢打開各自的錦盒。所有的「小意思」是真的很小,錦盒裡是塊南京雨花石,晚江的卻是一串細鏈條,墜一顆白珍珠。

  劉先生的那位親戚對晚江一再擠眼,意思要留她下來。送了其他賓客後,他把晚江領到咖啡座。接下去一小時,他講的全是劉先生,如何有學問,如何闊綽,如何了不起的勝訴記錄。他沒有講劉先生想到國內選個劉太太之類不夠檔次的話,但誰都聽得出劉先生選劉太太要求不高,一要年輕,二要貌美,三要做一手好菜。

  晚江糊裡糊塗跟那親戚上了電梯。劉先生坐在露臺上獨自飲酒,小幾上卻放了另一個酒杯。親戚說他想看電視,便留在房裡,拉上了窗簾。

  劉先生在淡藍的月光裡問了聲:「可以嗎?」

  晚江傻乎乎地微笑一下。她不知他在徵求她什麼意見。同時她的手給捏住。她想,她的手曾經各位老首長捏得劉先生有什麼捏不得。接下來,她的手便給輕輕撫摸起來。她又想,部裡首長們也這樣摸過,他們摸得,劉先生摸摸也無妨吧。劉先生摸得也比首長們尊重多了,沒有摸著摸著就沿胳膊攀上來,成了順藤摸瓜。劉先生花白的頭顱緩緩垂下,嘴唇落在了晚江手背上。

  一股清涼觸在晚江知覺上。晚江從未體驗過這樣的異性觸碰。似乎不是吻,就是憐香惜玉這詞本身。晚江突然呆了:她有限的見識中,金髮的年輕王子才如此地一垂頸子,一俯臉,賜一個這樣的吻給同樣尊貴的女人。

  晚江回家的一路,都在想那淡藍月光裡,在她手背上賜了一個淡藍色吻的老王子。

  第6章

  她把它講給洪敏聽。她講給他聽,是因為這樣親密的話,除了洪敏,她沒人可講。她還想讓洪敏也開開眼界。

  洪敏入神地聽著,沒說什麼。她要他模仿,他亦模仿得不錯。她這樣那樣地點撥一番,說他「還湊合」。幾天裡洪敏一直沒有話。有時晚江在罵九華,或哄著喂仁仁吃飯,偶爾瞥見洪敏的目光,會突然有些害怕。她不知道是他目光怎麼那樣直。她不懂那目光中的木訥便是洪敏在忍痛,得死忍,他才鐵得下心來。他在三天后鐵下心來了。

  他抱著她說:晚江,我看你跟那個人去吧。

  晚江說少發神經。她沒說:跟誰去?你說什麼呢?她馬上反應到點子上了。證明她一刻也沒停地和他想著同一樁事,同一個人。

  這便讓洪敏進一步鐵了心。他說:那個人,不是醜八怪吧?

  晚江毒辣辣地瞪著他,手裡喂仁仁吃飯的勺子微微哆嗦。

  聽你說起來,他就老點,挺紳士風度的,是吧?我是真心的,晚江。去美國,嫁有錢男人,現在哪個女人不做這夢?這夢掉你頭上來了,擱了別人,早拍拍屁股跟了他走了。

  晚江仍瞪著他,像他醉酒時那樣不拿他當人看,覺得他有點好玩,有點討厭。意思說:看你還得出什麼新招兒。但他覺得,她假裝不拿他當真。她其實心給他說活了。本來就偷偷活了的心,此刻朝他的話迎合上來。他認識她那年,他十九歲,她十七歲。他們在相互要好或彼此作對時都會說一句陳詞濫調:你撅撅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幾橛子屎。他們彼此的知根知底如同在一片漆黑裡跳雙人舞,絕對搭檔得天衣無縫,絕對出不了意外。

  洪敏說:行啦,收起你那套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