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花兒與少年 | 上頁 下頁


  洪敏又「喂」一聲,他知道晚江已經安全了。「你在幹嗎?」他問。還像二十多年前一樣詞匯貧乏。她說:「沒幹嗎。」他們倆的對話總是十分初級,二十多年前就那樣。百十來個詞匯夠少男少女把一場壯大的感受談得很好。他們也如此,一對話就是少男少女。洪敏問她吃了早飯沒有。她說吃過了。他又問早飯吃的什麼。她便一一地報告。洪敏聲音的持重成熟與他的狹隘詞匯量很不搭調,但對晚江,這就足夠。她從「吃過早飯沒有」中聽出牽念、疼愛、寵慣,還有那種異常夫妻的溫暖。那種從未離散過的尋常小兩口,昨夜說了一枕頭的話,一早聞到彼此呼吸的小兩口。洪敏聽她說完早餐,歎口氣,笑道:「呵,吃得夠全的。」

  那聲笑的氣流大起來,帶些衝撞力量,進入了晚江。它飛快走在她的血管裡,漸漸擴散到肌膚表層,在她這具肉體上張開溫熱的網。浴室是黑色大理石的,頂上有口闊大的天窗。陽光從那兒進來,照在晚江身上。這是具還算青春的肉體,給太陽一照,全身汗毛細碎地癢癢,活了的水藻似的。她說你費九牛二虎之力打電話給我,就問我這些呀?他說,我還能問什麼呀。兩人都給這話中的苦楚弄得啞然了。過了一會兒,洪敏問:「老人家沒給你氣受吧?」晚江說現在誰也別想氣她,因為她早想開了,誰的氣都不受。

  洪敏總是把瀚夫瑞淡化成「老人家」。她知道其實是他口笨。他跟九華一樣,是那種語言上低能的人。就是把著嘴教,洪敏也不見得能念准那三個音節的洋名字。正如九華從來念不准一樣。洪敏對兩個音節以上的英文詞匯都儘量躲著。為此晚江心疼他,也嫌棄他。因為嫌棄,晚江便越加心疼。

  末了,就只剩了心疼。

  第5章

  「沒事少打電話。弄得他疑神疑鬼,我也緊張得要命。不是說好每星期通一個電話嗎?」晚江用洪敏頂熟悉的神情說著。他最熟悉她的神情,就是她鬧點小脾氣或身上有些小病痛的樣子。

  「九華說你剪了頭髮。」洪敏說。

  「剪頭髮怎麼了?又不是動手術,還非要打電話來問?」她知道他從這話裡聽出她實際上甘願冒險;什麼樣的險她都肯冒,只要能聽聽他喘氣、笑、老生常談的幾句話。洪敏問是不是「老人家」要她剪頭髮的。晚江撒謊說,頭髮開岔太多,也落得厲害。其實瀚夫瑞說了幾年,晚江的年歲留直長髮不相宜。洪敏說,算了吧,肯定他不讓你留長髮。

  「噢,你千辛萬苦找個老女人,把電話打進來,就為了跟我說頭髮呀?」

  洪敏從不遵守約定,能抓得到個女人幫他,他就蒙混過瀚夫瑞的崗哨,打電話跟晚江講兩句無關緊要的話。他在一個華人開的夜總會教交誼舞,有一幫六十來歲的女人,這頭接電話的一旦不是晚江,她們就裝成晚江的客戶,預定家宴或酒會。有時她們跟瀚夫瑞胡纏好一陣,甜言蜜語誇劉先生何來此福氣,娶到一個心靈手巧、年輕貌美的劉太太。瀚夫瑞這麼久也未發現洪敏就躲在這些老女人後面,多次潛入他的宅子,摸進他的臥室,和他的愛妻通上了私房話。

  講的從來是平淡如水的話,聽進去的卻十分私房。私房得僅有他們自己才懂,僅有他們自己才知道它的妙。

  像二十多年前,他們第一個吻和觸摸。那是難以啟齒,不可言傳的妙。晚江和洪敏結婚時,在許多人眼裡讀出同一句話:糟賤了、糟賤了。歌舞團的宿舍是幢五層樓,那年八月,五樓上出現了一幅美麗絕倫的窗簾,淺紅淺藍淺黃,水一樣流動的三色條紋,使人看上去便想,用這樣的細紗綢做窗簾,真做得出來。在那個年代,它是一份膽量和一份超群,剩下的就是無恥──把很深閨、很私房的東西昭彰出來。於是便有人問:五樓那是誰家?回答的人說:這你都不知道?徐晚江住那兒啊。若問的這位也曾在舞臺下的黑暗中對徐晚江有過一些心意,浪漫的或下流的,這時就會說:哦,她呀。那個時間整個兵部機關轉業,脫了軍裝的男人們都認為當兵很虧本,從來沒把男人做舒坦。於是在他們說「哦,她呀」的時候,臉上便有了些低級趣味:早知道她不那麼貴重,也該有我一份的。人們想,娶徐晚江原來很省事,洪敏從三樓男生宿舍上到五樓,跟晚江同屋的兩個女友好好商量了一下,就把那間女宿舍用被單隔出洞房來了。兩個女友找不出新婚小兩口任何茬子:被單那一面,他們的鋪板都沒有「咯吱」過,他們的床墊都沒「嗶卟」過,她們實在想不通,這一男一女怎麼連皮帶鉤都不響,連撕手紙、倒水浴洗的聲音都不發,就做起恩愛夫妻來了,所有的旗號,就是一面新窗簾,門上一個紙雙喜。

  洪敏還是早晨五點起床,頭一個進練功房。晚江也依舊八點五十分起床,最後一個進練功房。洪敏照樣是練得最賣力的龍套,晚江照樣是最不勤奮的主角。

  半年後,與晚江同屋的兩個姑娘搬走了,半個洞房成了整個兒。

  大起肚子的晚江終於可以不必去練功房。她常出現在大食堂的廚房裡,幫著捏餃子、包子。人們若吃到樣子特別精巧,餡又特別大的餃子或包子,就知道是徐晚江的手藝。後來人們發現菜的風味變了,變得細緻,淡雅,大家有了天天下小館兒的錯覺,便去對大腹便便的晚江道謝。她笑笑說:有什麼辦法泥?我自己想吃,又沒地方做。也不知她怎樣把幾個專業廚子馬屁拍得那麼好,讓他們替她打下手,按她的心思切菜,擱調料。她也不像跳舞時那樣偷懶了,在灶台邊一站幾小時,兩個腳腫得很大,由洪敏抱著她上五樓。樓梯上碰到人,晚江笑著指洪敏:他練托舉呢。

  九華兩歲了,交給一個四川婆婆帶。這個婆婆是給歌舞團的大轎車撞傷後,就此在北京賴下的,調查下來她果然孤身一人,到北京是為死了的老伴告狀。四川婆婆於是成了五層樓各戶的流動托兒所,這樣她住房也有了,家家都住成了她自己家。

  這個夏天夜晚,四川婆婆把馬團長敲起來,說洪敏和晚江失蹤了。馬團長對她說:下面洪敏若是同另一個女人失蹤,再來舉報。

  過幾天,她又去找馬團長,說:這兩口子又一夜沒回來。副團長說:只要練功、演出他們不失蹤,就別來煩我。

  一夜,馬團長給電話鈴鬧醒,是「治安隊」要他去認人。說是一對男女在北海公園關門後潛伏下來,找了個樹深的地方,點了四盤蚊香,床鋪就是一疊《人民日報》。

  馬團長認領回來的是洪敏和徐晚江。「治安隊」的退休老爺子老太太堅決不信馬團長的話:他倆怎麼可能是兩口子呢?你沒見給抓了奸的時候有多麼如膠似漆都以為是一對殉情的呢!

  吉普車裡,馬團長坐前排,洪敏、晚江坐後排。他問他們,到底是為什麼。兩人先不吱聲,後來洪敏說:是我想去的。晚江立刻說:胡說,是我的主意。副團長說:喝,還懂得掩護戰友啊。我又沒追查你們責任。我就想明白,你們為什麼去那兒。兩人又沒聲了。副團長催幾次,洪敏說:我們總去那兒,自打談戀愛就去那兒。副團長說:對呀,那是搞戀愛的人去的地方。搞戀愛的人沒法子。你們倆圖什麼?有家有口的?洪敏氣粗了:家裡不一樣。馬團長說,怎麼不一樣?讓你們成家,就為了讓你們有地兒去!

  洪敏又出了一聲,但那一聲剛冒出來就跑了調。他的大腿給晚江擰了一下。

  馬團長在心裡搖頭,這一對可真是配得好,都是小學生腦筋,跳舞蹈的男女就這麼悲慘,看看是花兒、少年,心智是准白癡。他這樣想著,也就有了一副對白癡晚輩的仁厚態度。他說,以後可不敢再往那兒去了,聽見沒有?洪敏問:為什麼?副團長大喝道:廢話。洪敏也大喝:搞戀愛能去,憑什麼不准我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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