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花兒與少年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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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還是血腥的,混在碘酒裡,刺鼻刺嗓子眼。劇痛嗅上去就是這個氣味;痛到命根的劇痛,原來聞上去就這樣,晚江慢慢地想。隨瀚夫瑞去軟硬兼施,去斯斯文文詛咒吧。晚江說:「求求你瀚夫瑞,別管我們。」 九華在十七歲的那個夏天輟了學,結束了豪華的寄居,用所有的儲蓄買了一輛二手貨卡車,開始獨立門戶。他偽造了身份,塗改了年齡。他在那個夏天長高了兩公分,不刮臉的日子,他看上去就像他自己巴望的那樣老氣橫秋。九華的離別響動很小,他怕誰又心血來潮弄個什麼告別晚宴。他深信路易麻木至此,幹得出這種把所有人難受死的事。因此九華深深得罪了瀚夫瑞,九華成了瀚夫瑞的一個慘敗。瀚夫瑞傷心地想:我哪一點對不住他呢?我把他當自己親兒子來教啊。還要我怎樣呢?!」 他就這樣痛問晚江:「還要我怎樣呢?!」 晚江點點頭,伸手撫摸一下他的面頰,撇撇嘴,在道義上支持他一把。她心裡想:是啊,做個繼父,他做得夠到位了。 瀚夫瑞要進一步證實,正是九華在六親不認。他說:「我又不是頭一次做繼父,做不來;看看蘇,六歲跟著她母親嫁過來。你去問問她,我可委屈過她?蘇夠廢料了吧?我不是一直收養著她?再看看仁仁……」 晚江勸他想開些,九華出去單過自在,就讓他單過去。瀚夫瑞卻始終想不開,給出去的是父愛,打回來一看,原來人家沒認過他一分鐘的父親。 晚江就只好狠狠偏著心,說九華沒福分;他逃家是他自認不配有瀚夫瑞這樣的父親。 瀚夫瑞原以為晚江嘴上那麼毒,立足點自然站在自己一邊。卻是不然,晚江在九華棄家出走之後,反而暗中同他熱線聯繫起來。一天至少通三回電話,若是瀚夫瑞接聽,兩人便誰也不認得誰:「哈羅,我媽在嗎?」「請稍等一下。」「謝謝。」「不客氣。」 或者:「她現在很忙,有事需要轉告嗎?」「沒什麼事。我過一會兒再打吧。謝謝。」「不客氣。」「那我能和我妹妹講兩句話嗎?」「對不起,仁仁在練鋼琴。」「那就謝謝啦。」「不客氣。」 九華翻臉不認人,把事情做絕,瀚夫瑞認為他完全無理。有理沒理,在當了三十年律師的瀚夫瑞來看,至關重要。去給一個完全沒道理的人關愛,那就是晚江沒道理了。因此晚江回回得低聲下氣地請求,瀚夫瑞才肯開車送她去××街。九華租了間小屋,只有門沒有窗,門還有一半埋在路面之下。瀚夫瑞等在車裡,根本不去看母子倆如何匆匆打量、匆匆交頭接耳。瀚夫瑞更不去看晚江的手如何遞出一飯盒菜肴,同時做著手腳把鈔票走私到九華手裡。真是自甘下賤啊,瀚夫瑞想著,放倒座椅,把音樂音量開足。 上海生長,香港、新加坡就學的瀚夫瑞做律師是傑出的。傑出律師對人之卑鄙都是深深瞭解的。尤其是移民,什麼做不出來呢?什麼都能給他們墊腳搭橋當跳板,一步跨過來,在別人的國土上立住足。他們裡應外合,寄生于一個男人或蛀蝕一個家庭,都不是故意的。是物競天擇給他們的天性。瀚夫瑞是太心愛晚江了,只能容忍她,讓她把她的骨血一點點走私進來,安插下去,再進一步從他的家裡,一點點向外走私,情感也好,物質也好。他這樣橫插在他們之間,是為他們好,提醒他們如此往來不夠光彩,使他們的走私有個限度。 十步開外,晚江都能感覺到瀚夫瑞的鄙薄。他總是毫無表情地讓你看到他內向的苦笑;他半躺在車座上的身影本身就是無奈的長歎。什麼都甭想蒙混過他;所有淘汰的家具、電器,都從瀚夫瑞的宅子裡消失,在九華的屋裡複出;九華這間貧民窟接納、處理瀚夫瑞領土排泄的所有渣滓:斷了彈簧的沙發,色彩錯亂的電視,豁了口的杯盞碗碟。晚江深知瀚夫瑞對九華的嫌惡,而每逢此時,他的嫌惡便包括了她。 每回告別九華後,瀚夫瑞會給晚江很長一段冷落。他要她一次次主動找話同他說,要她在自討沒趣後沉默下去,讓她在沉默中認識到她低賤地坐在「BMW」的真皮座椅上,低賤地望著窗外街景,低賤地哀怨、牢騷、仇恨。 晚江跑回時,太陽升上海面,陽光照在瀚夫瑞運動服的反光帶上。瀚夫瑞的身板是四十歲的,姿態最多五十歲。他穩穩收住太極拳,突然刮來一陣海風,他頭髮衰弱地飄動起來,這才敗露了他真實的年齡。卻也還不至於敗露殆盡,人們在此刻猜他最多六十歲。他朝沿海邊跑來的晚江笑一下,是個三十歲的笑容,一口牙整齊白淨,亂真的假牙。接下去他下蹲、擴胸,耳朵裡塞個小耳機,頭一時點點,一時搖搖,那是他聽到某某股票漲了,或跌了。一般瀚夫瑞會在七點一刻用手機給仁仁打電話,叫她起床,七點半再打一個,看她是否已起了床。等晚江跑步回來,他便第三次打電話給仁仁,說:「看看我的小蟲子是不是還拱在被子裡。」 等他們步行回到家,仁仁已穿戴齊整,坐在門廳裡系鞋帶。瀚夫瑞問她早飯吃的什麼,她答非所問,說她吃過。瀚夫瑞晃晃手裡的車鑰匙說:「可不可以請小姐快一些?」仁仁說:「等我醒過來就快了。」 晚江拎著女兒沉重無比的書包,又從衣架上摘下絨衣搭到女兒肩上。仁仁歸瀚夫瑞教養,晚江只在細節上做些添補。瀚夫瑞正把仁仁教養成他理想中的閨秀,對此仁仁從小就十分配合。她的英文也區別于一般孩子,「R」音給吃進去一半,有一點瀚夫瑞的英國腔,卻不像瀚夫瑞那樣拿捏。她和瀚夫瑞談了談天氣和昨晚的球賽。晚江不由地想,仁仁講話風度多好啊,美國少年的吊兒郎當,以及貧嘴和冒犯,都成了仁仁風度的一部份。 仁仁到這座宅子裡來做女兒時,剛滿四歲。機場的海關外面,站著捧紅玫瑰的瀚夫瑞。晚江手擱在仁仁後脖梗上,略施壓力:「仁仁,叫人啊。」仁仁兩眼瞪著手捧鮮花的老爹,目光是瞅一位牙醫的,嘴也像在牙科診所那樣緊抿。晚江說:「路上我怎麼告訴你的,仁仁?該叫他什麼來著?」 「瀚夫瑞,」老爹弓下身,向四歲的女孩伸出手,「叫我瀚夫瑞。來,試試──瀚──夫──瑞。」 仁仁眼睛一下子亮了。嘴巴動起來,開始摸索那三個音節。 「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老爹說。 「仁仁。」女孩說。 「很高興認識你,仁仁。」 「很高興,瀚……」女孩的唇舌一時摸不到那三個音節。 晚江插進來:「不能沒大沒小,啊?……媽怎麼教你的?」 「來,再來一遍。」瀚夫瑞幾乎半蹲,「很高興認識你,仁仁。」 「很高興認識你,瀚夫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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