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花兒與少年 | 上頁 下頁


  半年後,人們開始無視九華。他成了這房子裡很好使喚的一個隱形小工。他做所有粗活,馬桶壞了,下水道不通,不必專門雇人修理,沒人再過問他在學校如何度日。連晚江都不知道,九華早早到學校,其實就在課堂裡又聾又啞又瞎地坐上六七個小時。那所中學是全市公立中學中最負責任的,因此一位老師找上門來。女老師說九華是個不錯的孩子:不吸毒、不打架、不跟女同學開髒玩笑。九華只有一點不好:上課不發言;邀請他或逼迫他,統統徒勞;他寧可當眾給晾在那兒,站一堂課,也絕不開口。

  瀚夫瑞看看坐在沙發邊上的九華,問他:「老師說的是實情嗎?」

  他不吱聲,垂著臉。他其實不知道老師在說什麼。

  瀚夫瑞說:「你早出晚歸,勤勤懇懇,就為了去教室裡坐坐、站站?」

  女教師聽不懂瀚夫瑞的中文,笑眯眯地說九華如何的守規矩,不惹事;對其他學生,老師們都得陪小心,伺候著他們把一天六七小時的課上完。講到那些學生,女教師生動起來,也少了幾分得體。她說那些學生哪像九華這樣恭敬?你伺候他們長點學問,伺候得不順心,誰掏出把手搶來崩了老師都難說。

  晚江接茬說:「那可不是──克羅拉多州的兩個學生連同學帶老師,崩了一片。」她馬上意識到自己在吸引火力,援救九華。

  女教師說,所以碰到九華這樣敬畏老師的學生,就覺得天大福分了,儘管他一聲不吭。

  晚江說他從小話就少。

  瀚夫瑞用眼色叫晚江閉嘴。他問九華:「你在學校是裝聾作啞,還是真聾真啞?」

  女教師說:「我一直希望能幫幫他。好幾次約他到我辦公室來,他總是一口答應。」她此刻轉向九華,「你從來沒守約,是吧?」

  她笑眯眯的:「讓我空等你好幾次,是吧?」九華毫不耍賴,問一句,他點兩下頭。所有的話就這樣毫無觸動地從他穿進去,又穿出來。

  女教師說:「看上去我很恐怖,讓你害怕似的。」她咯咯地笑了。

  九華又是點頭。

  晚江說:「你怕老師什麼呀?老師多和氣……」

  瀚夫瑞又給晚江一眼。他的意思是晚江給他吃了一記大虧──竟暗藏下這麼個兒子,如此愚頑,如此一竅不通,瀚夫瑞還有什麼晚年可安度?

  女教師說:「你不是食言,存心和我尋開心,;你就是不懂我的話,是吧?」她等了好一會兒,九華沒反應。她一字一句,找著他的臉,確保她仔細捏塑好的每個字都不吐成一團團空氣:「你、不、是、跟、我、存、心、搗蛋,對吧?」

  九華看著她,點點頭。

  「不懂不要點頭。」瀚夫瑞劈頭來一句。

  九華把臉轉向繼父,那兩片淺茶色眼鏡寒光閃閃。他管不了那麼多了,使勁朝兩片寒光點頭。

  瀚夫瑞調轉開臉去,吃力地合攏嘴。他兩個手握了拳,擱在沙發扶手上。每隔幾秒鐘,拳頭自己掙扎一下。他的克制力和紳士風度在約束拳頭,不然他吃不准它們會幹出什麼來。

  女教師一直笑眯眯的,談到對九華就學的一些建議。她認為他該先去成人學校學兩年英文。她不斷停下,向九華徵求意見似的笑笑。九華沒別的反應,就是誠懇點頭。

  「頭不要亂點。」瀚夫瑞說。

  女教師不懂中文,瀚夫瑞這句吼聽上去很危險。她起身告辭,兩手撣平裙子上的皺褶。

  第3章

  瀚夫瑞和晚江押著九華,給女教師送行,一直送到巴士車站。三個人一聲不響地回到家,九華進了大門就鑽入客廳側面的洗手間。

  晚江饒舌起來,說女教師的穿著夠樸素的;聽說教書不掙錢,有些學校的家長得輪流值日教課,等於打義工。十分鐘過去,她心裡明白,無論怎樣給瀚夫瑞打岔,九華也休想一躲了事。九華想用自己安份守己的勞動,悄悄從這個家換取一份清靜的寄宿日子。他想躲藏起來,暗度到成年。哪怕是勞苦的、貧賤的成年,哪怕是不值當期盼的、像他父親一樣孤單而慘淡的成年。

  二十分鐘了,洗手間的門仍緊閉著。又是十分鐘,裡面傳出水流在大理石洗臉池中飛濺的聲響。那是開到了極限的水流。晚江走過去,敲敲門,小聲叫著:「九華、九華。……」九華「嗯」了一聲,水龍頭仍在發山洪。晚江放大音量:「怎麼回事?給我開門。」

  門打開的瞬間,晚江看見水池上方的大鏡子裡,九華屍首般的臉,輪廓一層灰白影子,眼神完全渙散了。他佝著身,右手放在粗猛的水注裡沖著,她問他究竟怎麼了。他說誰也不必管他。這時晚江看見地上的血滴。她上去扳他,他右手卻死抓住水池邊沿,始終給她一個脊樑。

  晚江瘋了一樣用力。掐著九華的臂膀。他終於轉過身。晚江眼前一黑:九華始終伸在水柱裡的食指被斜下去一塊,連皮帶肉帶指甲,斜斜地截去了。截去的部份,早已被粗大湍急的水沖走,沉入了下水道。血剛湧出就被水沖走,因而場面倒並不怎麼血淋淋。晚江冰涼地站著,看著那創口的剖面,從皮到肉到骨,層層次次,一清二楚。

  她第一個動作是一腳踹上門,手伸到背後,上了鎖。絕不放任何人進來。

  然後她拉開帶鏡子的櫥門,取出一個急救包。在這個安全舒適的大宅子裡,每個洗手間、浴室都備有繃帶、碘酒、救心丸。晚江捏住那殘缺的食指,將一大瓶碘酒往上澆。然後是止血粉、消炎粉。等繃帶打完,晚江瞥見鏡中的自己跟九華一樣,灰白的五官,嘴冰冷地半啟開。

  她叫九華躺下,把右手食指舉起來。她扯下兩塊浴巾,鋪在大理石地面上,再把九華抱在懷裡,一點一點把他在浴巾上擱平,擺舒服,像她剛從腹中娩出他似的。她幫著他把小臂豎起來。白繃帶已沒一處白淨。若干條血柱在九華手掌、手背上奔流。

  晚江盤腿坐在地上,一隻手扶住九華的傷手,另一隻手輕輕捂住他的眼睛。她不要他看見這流得沒完沒了的血。九華果真安靜下來,呼吸深而長了。

  她看見窗玻璃碎了,紗窗被拆了下來。開這扇窗要許多竅門,九華一時摸不清,只能毀了它。他顯然用一塊毛巾蒙住玻璃,再用馬桶刷子的柄去捅它。

  這時瀚夫瑞叩著廁所的門。

  「你們在幹什麼?」

  母與子什麼都聽不見。

  「出什麼事了?」

  母親說:「沒事。你不用管。」

  「到底出什麼事了?……真見鬼。」瀚夫瑞的叩門聲重起來。是用他手的最尖利部位敲的,聽上去都生疼:「哈羅……哈羅!」

  晚江想,愛「哈羅」就「哈羅」去吧。隨你便;急瘋就急瘋,發心臟病就發心臟病。她看一注一注的血緩下了流速。九華的小臂,爬滿紅色的條紋,漸漸的,紅色鏽住了。她用浴巾的一角蘸著唾沫,拭去一條血跡,再拭去一條。她放不下九華,去開水龍頭。她也站不起來,開不動水龍頭。她就用唾沫沾濕浴巾,去抹淨那些血跡。她一寸也不願離開九華。為他的不聰慧,為他對自己不聰慧的認帳,她也不能不護著他。九華從六七歲就認了命;他命定是不成大器,受治於人的材料。他有的就是一身力氣,一腔誠懇,他的信念是世界也缺不了不學無術的人。他堅信不學無術的人占多數,憑賣苦力,憑多幹少掙,總能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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