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花兒與少年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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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江從褲腰裡摸出幾張減價券。洗衣粉一盒減兩塊錢,比薩餅減一塊,火腿減三塊。九華接過去,在手裡折來折去地玩。晚江慢慢喝著燙嘴的豆漿,不時從遠處收回目光,看他一眼。九華比六年前壯實多了,那種苦力形的身板。他很像他爸,卻還不如他爸俊氣。她一再納悶,仁仁跟九華怎麼可能是兄妹。 六年前,瀚夫瑞和晚江把九華從機場接回來,路易正張羅著挪家具,為九華搭床鋪。他以那永遠的熱情有餘、誠懇不足的笑容向九華伸出手:「Wellcome。How are you?」 九華信中說他一直在念英文補習班,此刻嘴裡卻沒一個英文字兒。 瀚夫瑞見兩個將要做兄弟的陌生人開頭就冷了場,便慈父般的低聲對九華說:「別人說『Howareyou』時候,你該說:『Fine, How are you?』或者:『Very well. Thank you.』記住了?」 九華用力點頭,連伸出去給路易握的手都憋成了深紅色。他在自己臥室悶坐一會兒,不聲不響到廚房裡。晚江在忙晚飯,他替她剝蒜皮,削生薑,洗她不時扔在水池裡的鍋碗瓢盆。晚江不時小聲催促:「往那邊站點兒……快,我等這鍋用呢。」他便悶頭悶腦地東躲西讓,手腳快當起來,卻處處碰出聲響。晚江冷不丁說一句:「把Soysauce遞給我。」他不懂,卻也不問,就那樣站著。晚江憐惜地擼他一把腦袋,擠開他,悄聲笑道:「哎呀悶葫蘆。記著:醬油叫Soysauce。」她把醬油瓶從吊櫃裡夠下來。他眼睛飛快,偷瞟一眼醬油瓶,用力點點頭。 「發一次音我聽聽。Soysauce──」 他抿嘴一笑。晚江歪著頭看著這半大小子,微笑起來:「不難嘛。你不肯開口,學多少年英文還是啞巴。」她目光向客廳一甩,嗓音壓得極低,「人家路易,講三國語言……」但她馬上意識到這樣對比不公正,擠對九華。她把手掌搭在他脖梗上,動作語氣都是委婉慈愛:「咱們將來也上好大學,咱們可不能讓人家給比下去。咱們玩命也得把英文學好嘍。」 九華點了幾下頭,緩慢而沉痛,要決一死戰了。他十四歲的體格在國內蠻標準,一到這裡,顯得又瘦又小,兩個尖尖的肩頭聳起,腳上的黑棉襪是瀚夫瑞打算捐給「救世軍」的。襪頭比九華腳要長出一截,看去少去了一截足趾。晚江又說:「鹽叫Salt。Salt。」 他以兩個殘畸的腳立在豪華的大理石地面上,無地自容地對母親一笑。 「你看媽三十八歲了,還在每天背新單詞。」晚江指指冰箱上的小黑板,上面記著幾個詞匯。「你學了幾年,一個詞也不肯說,那哪兒行啊……」 他點著頭,忽見晚江又把一個鍋扔進水池,得救一般撲上去洗。 晚江看著兒子的背景。他在這一刹那顯得愚笨而頑固。 那天的晚餐成了席:六個冷盤,六個熱菜,路易擺了花卉、蠟燭。連一年不露幾面的蘇,也從地下室出來了。穿著晚江送她的裙子,好好梳了頭。仁仁這年八歲,說起外交辭令來嘴巧得要命。她最後一個入席,伸手同每個人去握,最後接見她的親哥哥:「歡迎你來美國。」瀚夫瑞看著仁仁,洋洋得意。仁仁又說:「歡迎你來家裡。」她的氣度很大,家也好美國也好,都是她的。 路易此時站起身,舉起葡萄酒,說:「歡迎你──」他自己也知道他的中文可怕,改口說英文:「舊金山歡迎你。」 九華愣怔著,聽晚江小聲催促,他慌忙站起,高腳杯盛著白開水,給懸危地舉著,像他一樣受罪。 「我們全家都歡迎你。」路易進一步熱情,進一步缺乏誠懇。他把杯子在九華杯沿上磕一下。 「旅途怎麼樣?」他坐下去。 「……」九華趕快也坐下去。 「還好吧?」 「嗯。」 晚江只盼路易就此饒了九華。卻在這當口,瀚夫瑞開了口:「九華,別人說『歡迎』的時候,你必須說『謝謝』。」 九華點點頭。 「來一遍。」瀚夫瑞說,手指抬起,拿根指揮棒似的。 九華垂著眼皮,臉、耳朵、手全是紅的;由紅變成暗紅。整個餐桌上的人什麼也不做,一聲也不出,全等九華好歹給瀚夫瑞一個面子,說個把字眼,大家的心跳、呼吸得以恢復。 「Sank you.」九華說:「不是Sank you,是Thank you。」瀚夫瑞把舌頭咬在上下兩排假牙之間,亮給九華看:「Th──ank──You.」 「Dank you。」九華說。 「唔──」瀚夫瑞搖著頭,「還是不對。也不是Dankyou,是Thankyou。要緊的是舌頭……Th──anks,Th……明白了吧?再試試。」 「……」九華暗紅地坐在那裡,任殺任剮,死不吭聲了。 仁仁這時說:「快餓死啦。」 她這一喊,一場對九華的大刑,總算暫時停住。路易開始說天氣。他說每年回來過寒暑假真是開洋葷,西部的氣候真他媽棒,而他上學的明尼蘇達,簡直是西伯利亞流放地。 這時蘇把一盤芹菜拌乾絲傳到晚江手裡。晚江夾了一點,遞給九華。九華迅速搖搖頭,人往後一縮。晚江小聲說:「接著呀。」他還搖頭,人縮得更緊。她只得越過他,把盤子傳給仁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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