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花兒與少年 | 上頁 下頁 | |
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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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徐晚江心想,死也得超過這個,省得他老回頭對她擠眉弄眼。 這人至少一米九的個兒。二十五歲,或更年輕些。晚江斷定他不比九華年長多少。她緊咬上去,與他之間僅差五米。不久,四米,三米。她已超過了一個四十歲的紅發男人和一對女同性戀。海水正藍,所有長跑者都被晚江殺下去。只耗剩了「一九〇」。 她的兩條腿非常優秀。誰若有稍好的眼力,會馬上識破:這是兩條被從小毀了又被重塑的芭蕾舞腿。 「一九〇」又一次回頭。他向晚江眨動一下左眼,飛快一笑。他的五官猛一走樣。晚江知道,她自己的面容是也忽醜忽美。每個長跑者的面孔都是瞬間這樣,瞬間那樣,飄忽無定。 只差兩米了。晚江拿出當年上彈板助跑的速度。「一九〇」聽著她柔韌的足掌起、落,起、落。他認為不妨再給一個勾引的微笑。誰讓她找死?她這樣死追他,不就是獵物追獵手嗎?不如再進一步逗逗她。他讓她超了過去。 現在是獵人追兔子了。晚江想,這下你別想再往我胸脯上看,變相吃我豆腐。 「一九〇」總算領教了晚江的實力。他動真格的了,撒開蹄子狂奔,打著響鼻,碗口粗的喘息吹在晚江後腦勺上。晚江絕不能讓他追上來,跟她並肩前進。那樣瀚夫瑞會誤會他年輕的妻子和「一九〇」的金髮青年勾搭上了。 前方是那個古炮臺。轉過彎後,就徹底安全了。瀚夫瑞即便用望遠鏡,也休想繼續盯梢。晚江只能用長跑甩掉瀚夫瑞。否則他可以全職看守她,他把它看成兩情相守。十年前,他把晚江娶過太平洋,娶進他那所大屋,他與她便從此形影不離。他在迎娶她之前辦妥退休手續,就為了一步不離地與她廝守。晚江年少他三十歲,有時她半夜讓檯燈的光亮弄醒,見老瀚夫瑞正多愁善感地端詳她。如同不時點數鈔票的守財奴,他得一再證實自己的幸運。 此後,瀚夫瑞果真說話算話:跟著晚江上成人學校,她學英文,他修西班牙文、修音樂史、美術欣賞、瑜伽,有什麼他修什麼,只要他能和晚江同進同出。他一生惡狠狠工作,惡狠狠投資存錢,同時將大把時間儲下,多少鐘點,多少分秒花銷在晚江身上,都花得起。何況他認為晚江疑點頗大,甚至有「前科」。「前科」發生在進成人學校第二周,晚江班上的老師臨時有急事,晚江就給同班的墨西哥小夥子約到咖啡室去了。等瀚夫瑞心如火焚地找著她時,那墨西哥小老鄉著迷地盯著晚江跟瀚夫瑞打招呼:「您的女兒真美麗。」往後瀚夫瑞更不敢大意。直到晚江的女兒仁仁開始上學那年,晚江對瀚夫瑞說:「明天早上我要開始長跑了。」瀚夫瑞說:「長跑好啊,是好習慣。」第一個早晨晚江就明白,瀚夫瑞根本不是對手。在三四百米光景,他還湊和跟得上她;到了五百米,他慘了,眼睛散了神,嘴唇垂危地張開。他深信自己會猝然死去,並在晚江眼裡看到同樣的恐懼。那以後,他就在四百米左右慢下來,眼巴巴看晚江矯健地撒腿遠去。 那以後,晚江就這樣沿著海灣跑,投奔她半小時的自由獨立。 廢棄的炮臺出現了。晚江開始減速,為全面停止做準備。對身體的把握和調控,晚江太是行家了。十歲開始舞蹈訓練的晚江,玩四肢玩身板玩大的。「一九〇」大踏步超過去,人漸漸沒了,腳步聲卻還在炮臺古老的回音裡。不一會兒,紅發男人也趕上來。晚江想,他們你追我趕往死裡跑圖什麼?他們又不缺自由。 女同性戀兩口子也趕上來了。 晚江進一步放慢速度。他們這麼鬼攆似的跑,又沒人等在前頭。而晚江是有人等的。很快,她看見九華的小卡車停在一棵大柏樹下。晚江和九華從不事先約定。九華若時間寬裕,便在這兒停一停,等等她。他上班在金門橋那一頭,晚江跑步的終點恰在他上班路線上。九華若等不及,走了,她也會獨自在這裡耽誤三十分鐘,從瀚夫瑞的關愛中偷個空,透口氣。 九華見她過來,搖下車窗。她一邊笑一邊喘氣。九華趕緊把一塊舊浴巾鋪到綻了口子的座位上。 「一九〇」此刻折了回來,水淋淋地沖著晚江飛了個眼風。但他馬上看到了九華。心頓時涼了下去。他心涼地看著九華為她拉開鏽斑斑的車門,她鑽了進去。在他看,這個漂亮的亞洲女人鑽進了一堆移動廢鐵。他把九華當成她相好了。 九華摘下保溫瓶上的塑料蓋,把滾燙的豆漿倒進去,遞給晚江。九華住在××街,那兒不少糕餅店賣鮮豆漿。晚江問他昨晚是不是又看電視連續劇了。他笑著說:「沒看。」晚江說:「哼,沒少看。」 九華說:「就看了四集。」 「就看了四集?實在有工夫,讀點書啊。你一輩子開卡車送飯盒?」 九華不接茬了。他每次都這樣,讓她的話落定在那裡。九華是沒有辦法的,他不是讀書的命。 晚江也明白,她說這些是白說。每回話說到此處,兩人便有點僵。一會兒,她開始打圓場,問他早晨忘沒忘吃維生素。又問他跟他爸通了電話沒有。九華就是點頭。一點頭,頭上又厚又長的頭髮便甩動起來,便提醒了晚江,這是個缺乏照應的孩子;二十歲是沒錯的,但一看就是從家裡出逃,長荒野了的男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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