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你們吃得下去?吃這麼美麗的鳥?」藝術家指著那只跌得稀爛的鳥,「你們不覺得羞愧嗎?」

  大理石裝潢的宴客廳裡,只剩下一陣不知所措造成的靜默。大師憤怒的眼神掃過男女東道主,掃過所有畫家藝術家們,掃過在場所有的記者。他奪門而出時眼裡泛著淚光。

  女東道主渾身帶著炸彈開花般的肉汁跑到陳洋面前,試圖擋住他。

  「對不起,陳大師,請留步……」

  陳洋轉過身面對在場的其他人:「吃啊,接著吃啊。用你們的嘴、你們的胃繼續發揚中華文化。還真得謝謝你們這幫人,我們燦爛悠久的中華文化畢竟有一樣沒被毀掉——吃。」

  「我們真的非常抱歉……」男東道主也趕緊追上去,想攔住老藝術家的路。

  「該抱歉的是我。」藝術家說。

  「陳大師,這是誤會。」

  「我誤會什麼了?它們是孔雀還不是孔雀?」

  「是……」

  男主人與女主人面面相覷,極度的窘迫讓他們變得很醜。

  某人站起來,拿起相機對準了藝術家,一百多個記者們紛紛加入,對準陳洋扣扳機似的按下快門。整座宴會廳寂靜無聲,除了僻僻叭叭的閃光燈。在一片白熱的光裡,憤怒的藝術家如蒼白的殉道者般獨立,向所有人訓誡。野生孔雀因為遭獵捕,已經逐年稀少了。「只懂得口腹之欲的人是最低等的動物。」藝術家下了結論。

  董丹這才體會出來,在陳洋的畫作裡看到的那一股能量是來自憤怒。老畫家的每一筆都充滿憤怒的力量。但是,到底什麼讓他有這麼多憤怒?一連幾個小時,董丹都在想那個古怪的老藝術家和被他破壞的孔雀宴。第二天大早,他跑到報攤上,找遍了所有大報的藝術版。沒有任何關於這個事件的報道。他終於在一份小報上看到了有關為觀鳥活動募款的一則新聞。他買了回家,讀完了文章,其中只有一句話提到了陳洋的出席。

  他把這份報讀了又讀,有種被瞞哄的感覺。報紙上所說的並非謊言,然而它也沒有說出實情。董丹情不自禁地拿起筆就在報紙空白的邊邊上,匆忙記下了他很多的意見和想法。

  從前在董丹老家的村上,漫漫冬季,村民唯一的娛樂就是聽說書。村裡的老百姓湊個十來塊錢,就去邀說書的來,通常是兩三個人組成的那種流浪班子。這些說書人當中,董丹最喜歡的是其中的一個老瞎子,他永遠面無表情,卻有著一副粗啞的大嗓門,每每對於村民們聽他說書時爆出的笑聲感覺到不可思議。董丹記得那年他十歲,跟著老先生一個一個村子走,幫老先生背鋪蓋卷和乾糧袋,有時還要幫他趕村子裡的狗。當董丹怯怯地問這老說書人,是否可以收他這個十歲的孩子做學徒,老先生眨了眨那雙看不見的眼睛,歎了一口氣說,只有瞎子才能成為一位好說書人。什麼原因呢?因為只有當你肉眼看不見了,你心裡的眼睛才會打開,讓你看見事物變換,都是活生生的,有形有色的。看見了?看見了就把他們記下來。記下來之後呢?之後……之後就會成為一個好說書人,不會跟那些喜歡加油添醋、嘩眾取寵的人為伍。

  二十四年後董丹坐在這裡,閉著眼,想像一盤從乳白、粉黃、淡橘、淺褐、深褐,一直到絲絨般的漆黑的蘑菇……文章能不能就從頭一道蘑菇拼盤開始呢?

  「幫我拉一下。」小梅滿臉通紅,怎麼也夠不到連衣裙後面的拉鍊。

  董丹幫她拉上拉鍊,馬上又回到空白的稿紙前。她好奇地瞥他一眼,見他坐在桌前,眉頭深鎖,長腿折起,腳搭在椅子邊上,就像村裡的鄉親們坐在那裡抽煙。他握鉛筆握得太緊了,一筆一劃都像用刀往木頭上刻,小梅覺得筆芯隨時會讓他摁折。

  「這羽毛的『羽』字怎麼寫?」他咬著鉛筆頭,想了幾秒鐘後望向小梅。

  「什麼的羽毛?」她說。

  「孔雀的長尾巴羽毛有個專門叫法吧?」他自言自語。小梅早已等不及,出門就往鄰居家跑,一條水泥的長走廊都是她塑料拖鞋踢踢踏踏的聲響。不久她回來了,胸前抱著一本老大的字典。

  董丹沒有跟他老婆提起關於孔雀宴的事,更別說宴會上那場事變了。他自己還沒搞清楚的事,也沒法告訴她。他只知道陳洋是個與眾不同的人,會說出像「我們燦爛的中華文化……就剩了吃」或是「只懂口腹之欲的人是最低等的動物」這樣的話來。他得把這些詞兒換成他自己的話,才能琢磨出意思來。總算停筆告一段落,他回去數有多少個字不會寫被他空在那裡,一算竟然有兩百個。他把借來的字典打開,開始一個字一個字的填空,邊寫邊笑,心想,要不填上這些空,不是讓讀他文章的人玩字謎遊戲嗎?他自己並不清楚寫這篇東西要幹嘛,他只是覺得,他寫是因為正兒八經的記者們都不寫。

  董丹不吃宴會的時候,總會帶小梅出去玩。她的「玩」無非是去汽車大賣場看排得整整齊齊的新車、舊車,或是去一望無際的大超級市場,在一排一排的購物道中走來走去,她喜歡高樓層疊、馬路錯綜的街道。推土機進進退退,推倒一座座垃圾山,對她來說也有看頭。她也會逛在超市購物架之間,各色洗潔精、餐巾紙、浴巾都被她當作公園的花壇、亭台觀賞了。讓她看個沒夠的東西都是巨大、超現代化、帶有工業化的秩序,沒什麼人性。

  董丹和小梅來到了一個專賣舊車的停車場,隔著鐵絲網欄杆看車,享受著灰塵濛濛的寂靜。稍遠處晚風鼓蕩著鮮豔的大甩賣橫幅。董丹不時就發表意見,哪台車他喜歡,哪台車最適合小梅開。他對車的造型功能都發表看法,看到車的價錢還自言自語殺價。小梅只是不作聲地看著,一如往常地做個自得其樂的局外人。

  「等我有錢了,我就買那輛黃色小轎車給你。」

  「好。」

  「喜歡嗎?」

  「喜歡。」

  她事不關己地笑了笑。每次她這種未置可否的笑法都讓董丹覺得,他們倆在談的事猶如投胎轉世般遙不可及。他望著那些車,暗地裡跟他妻子許諾他一定要工作得再勤奮些,爭取吃更多的宴會,賺更多的車馬費。他不能再忍受她的一生就像他的鄰居們一樣,留著大片大片的空白。這樣空白的人生跟沒活過有什麼區別?兩個保安朝他們走來。

  「你們倆在這兒幹嗎?」其中一個問道。

  「這兒涼快。」董丹回答。

  兩個保安眼神不善地對董丹小梅打量了一陣。

  「上別處涼快去。」

  「為什麼?」

  「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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