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赴宴者 | 上頁 下頁


  一個十六七歲的年輕女畫家走向了講臺麥克風。來賓們的聽覺穿過幾百雙象牙筷子敲打細瓷、幾百副嘴唇牙齒大咀小嚼的聲音,聽著她說話。在年輕女畫家用投影展示她的作品時,董丹的饑餓感已經被平息了。他放鬆下來,開始認出許多張熟識的臉——同樣經常出席餐會、領取車馬費、面對豐盛佳餚掛著腦滿腸肥的笑容的臉。年輕女畫家身上遮體的是一件紅色小肚兜和她一頭濃黑的長髮。當她說她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畫畫了,台下一陣哄然。可是她馬上補充,她到五歲才會說話。這是她抖的一個包袱,聽眾們也都哈哈響應。

  今天第一道熱菜,是用乳鴿的鴿胸肉末混合豆腐泥做成的小丸子,上頭還撒了新鮮的綠青蔥末。董丹吃得很過癮。當他放下筷子喘口氣時,發現那個年輕的女畫家已經是今晚眾人追捧的對象。許多客人要她的簽名,許多人要跟她合影。董丹心想他是不是也該加入記者們的行列,用他沒有底片的相機對那女孩按幾下快門時,陳洋開口了,他說他越來越喜歡董丹這人了。

  「你眼光不錯啊。」他邊說邊朝董丹靠過去,「對這種玩意兒,你的趣味沒法容忍。」他揚起下巴指指那女孩。

  董丹的嘴裡還滿是美味,他心裡想的是這肉丸子的滋味太好了,要想完全品嘗出精髓,等下肚後還得慢慢回味。

  「你看那群色迷迷的男人,輕易的就被這樣的女孩給迷倒了……這就是為什麼冒出這麼多少女作家啦、少女畫家啦……這個社會變態了,色欲橫流,恨不得把她們生吞活剝……」

  太吵鬧了,陳洋說的話董丹只聽到一半。即便他專心聆聽,他還是搞不懂他在說什麼。不過他頻頻點頭,把耳朵湊向老藝術家。這當中他不時地張開鼻孔,好讓飽嗝有地方打出去。

  看見那個女接待員拿著信封口袋正朝他們走來,董丹急忙掏出了又聾又啞的麥克風和錄音機,把它們放在藝術家的面前,希望她經過桌子旁邊時,自動把錢留下,別打擾他們的「採訪」可她就等在那兒,討好地微笑著,看著藝術家說得慷慨激昂,嘴角堆滿了口水泡沫。

  「幹嘛?」陳洋不耐煩地停下來。

  她忙跟他說對不起,並把信封交給董丹,輕聲細語地說道:「這一點兒小意思,感謝你跑這一趟。」

  董丹不作聲,點點頭表示謝意。

  「對不起,打擾到你們了。」但她還是不走

  「沒關係。」董丹說道。

  「我們這兒正訪談呢……」陳洋揮揮手,表示要她離開。

  「陳大師,對不起,就打擾一小會兒。」她把她的手放在藝術家寬厚的肩膀上,同時轉向董丹,「能不能看看你的身份證?要怪只能怪這項新政策,害我們多出了許多事來。」

  董丹說他忘帶身份證了。接待人員朝著陳洋不好意思地笑笑,轉身臨走前,她的長髮掃過董丹,同時告訴他,待會兒會給打他電話索取他的身份證號碼。

  那她可就要有重大發現了!不僅會揭穿他名片上的那個網站根本不存在,他們也許還會捉拿他。可是以什麼罪名起訴他呢?吃白食嗎?所有這些餐宴上的食物簡直豐盛到邪惡的地步,而且大多數都吃不完,最後還不是都得倒掉,多他一個人吃,少他一個人吃,有差別嗎?沒有。

  仿佛是在給自己辯護,董丹感覺他身體裡充滿一股道德的力量,不自覺把脊樑一挺。他環視全場,一張張嘴都在忙著吃、喝、嬉笑……你們知道我小時候每一餐飯吃的是什麼嗎?用樹皮和高梁熬成的稀粥。秋天收割之後,我們這些孩子在已經收過紅薯的田裡挖,挖上幾天,就為了挖出還帶一口澱粉的紅薯根。我們不敢用鏟子挖,生怕把根挖斷了,糟踏了那一口紅薯。我們用自己的手指頭鏟,為了摳進凍僵的泥土,指甲都挖碎了。董丹望著女東道主,希望能跟他用目光交鋒。女東道主這時正用筷子輕盈地夾起了一顆小鴿肉丸子,像鳥啄一樣小小地咬了一口。你知道我們這些孩子,在初夏大麥成熟前拿什麼解饞嗎?蚱蜢。媽媽告訴我,如果半夜肚子餓醒就去喝口水。董丹看見他對面的男人這時從講臺麥克風收回目光,轉過身來飲了一口啤酒。董丹瞪著他,希望他會覺得愧疚。你相信嗎?我志願當兵三年,就因為聽說當兵能吃上肉包子,結果我們吃到的包子都是白菜餡的,頂多嘗到一點豬油。對面的男人看也不看董丹,而是在看那個年輕女藝術家滿場飛,隨著觀眾們一同拍手,笑得前仰後合。這更讓董丹感到一種莊嚴和輕蔑。你知道我的樓頂上的那群鄰居吃的是什麼嗎?他們吃的是過期很久的罐頭。你知道他們每個月月薪多少嗎?比你日薪還少。只賺那一點的錢,他們連買一棵青蔥都得在臭氣沖天的農場市集上和人討價還價半天。他們過那種日子,恐怕一輩子都沒聽過什麼鴿胸肉做成的小丸子。你們這群傢伙認為這樣公平嗎?董丹用他這一番旁人聽不到的雄辯,挑戰在場的所有人。年輕女畫家正端著一杯果汁從這一桌到下一桌,跟所有色迷迷的人們敬酒。董丹企圖跟他們較量眼神,可誰也不看他。

  陳洋這時的表情更加嚴肅。他以為董丹臉上惱怒的表情是表示他也看不慣,是跟他站在同一條戰線上。藝術家告訴董丹,他對於繪畫界的墮落非常的痛心。藝術家們把自己當作妓女,粗俗的暴發戶們都樂於掏錢來嫖,媒體成了皮條客,專為像眼前這樣的女混混接生意,反過來,他們也被女混混給剝削。藝術大師對著董丹手裡的廢物麥克風不時發出一陣一陣的冷笑。

  總共已經上了七道菜,每一道的食材幾乎都是難得的山林野味。根據董丹的經驗,最後應該有一道出人意外的大菜作為今晚的高潮。

  一隊侍者端著橢圓形巨大的盤子出場了。

  那位男主人站起來向大家宣佈:「先生女士們,肉來自最美麗的鳥。」

  全場響起了一陣歡呼。最珍貴的光溜溜的鳥昂著頭臥在盤上,鳥嘴裡含著用胡蘿蔔雕成的一束花,白蘿蔔則被雕塑染色,做成羽毛,而在它的屁股尾端則有三枝真的羽毛,帶著藍綠色澤閃閃發光,顫動搖曳仿佛未死的神經。

  「真的是孔雀嗎?」席間一位客人輕聲地問。

  「敢不是真的!哪怕今天只有一隻真孔雀,他們也會放在咱們陳大師的桌上。」

  另外一位說道,並朝著面無表情的藝術家諂媚地笑著。

  「其它桌上,恐怕會用雞來冒名頂替。」一位年長的客人補充道,「咱們桌上肯定是貨真價實的『孔雀公主』。」

  董丹果然聞到一股有別於雞類的特別香氣。一名侍者舉起一盅肉汁,戲劇化地高舉在那只鳥的頭上。環顧四周,確定他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這才將熱騰騰的湯汁慢慢地淋上去。漸漸地,鳥嘴浸在湯汁裡了,接著是它的臉,然後是它一雙緊閉的眼睛。不一會兒,鳥兒的不可一世與優雅全泡湯了,「孔雀公主」的美麗傳說也淹沒了。侍者的刀落向那只鳥時,每個人的筷子都躍躍欲試。但就在這個時候,桌子翻了。那只鳥滑過桌面落在了女主人的膝頭。那女人高聲尖叫著跳了起來,她的臉上沾滿了肉湯的斑點,一大片褐色肉汁在她白色裙裝的前襟呈星形綻開。

  「豈有此理!」陳洋說道。他站得筆直,一隻手抓著桌子的邊緣,臉因為憤怒以及用力過猛而扭曲。

  董丹這才知道剛才的「地震」是陳洋導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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