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扶桑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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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到學校門口時,聽見學園裡有稀稀落落的軍鼓聲。探頭去看,見女學生們站成個圈,克裡斯站在中央。共有三十來個女學生,最小的只有十一二歲,她們身上背著一面舊軍鼓,個個都腆著肚子。克裡斯喊著操令,女孩打著打著就嘻嘻哈哈笑起來,笑著笑著就滾到地上。 克裡斯起初還嚴肅地繃著臉,很快也不行了,跟她們傻笑,邊笑還邊追打那些拿鼓槌敲他的頭的女孩。 你也跟著笑了。笑得很長者的。 克裡斯被幾個女孩抬起來,滿臉通紅地又笑又斥責,不時掙扎出來,又朝她們反攻回去。所有人都鬧得一身塵土,滿臉汗。 你目光始終不離這個重新又做了孩子的克裡斯。這個從男女最初級的觸碰中也能得到如此歡樂的克裡斯。 天快黑的時候,克裡斯拾起地上的衣服,一面對女孩們佈置著什麼。女孩中的誰指出他背後有灰塵,他調過背讓她幫著拍打。 這時他們全朝你走來。你趕緊調過臉,因為你又看見克裡斯那視若無睹的目光。你把臉朝著那堵牆,一個點煤氣燈的人舉著長杆子往你上方伸去。你知道克裡斯會再次踏過你。 他們嘰嘰喳喳的聲音近了。你從一大群腳步裡分辨出克裡斯的。他從小就踏著這種騎馬人懶洋洋的闊步。他其實比別人和他自己認識的要傲慢得多。你和我都看透這點,不然我們這個會心一笑從哪兒來? 你聽見他的闊步到達你近旁,變窄了,細了,變得拖拖拉拉。然後是個極短的停頓,或許沒有停頓,是你和他的心都錯跳一下。果不出我所料,他走過了你。 你感到一絲心痛。或許沒有,我不大猜得透你現在的心思。我連你到這學校門口來的初衷也沒弄清。你是要和他開始還是要和他告終我不知道。你似乎是來告訴他你和大勇的關係,以及你將為這關係做什麼?然而他省了你費口舌了。 你看著自己的腳尖,第一次想有雙大腳,追隨在那些女孩後面…… 也許你沒這想法。我這種人每一分鐘都得分析、編排人的想法,成了惡習。你沒有想法,心裡空得乾乾淨淨。那懶洋洋的騎馬人步伐突然一個轉變,一百八十度,向你走來。 你聽見他的喘息,接著是呼喚。你還在想要不要扭頭時,他已到了你跟前。你和他之間一點距離也沒了。他的喘氣觸在你太陽穴上,你眼睛的餘光看見他的胸脯從內部被推向你,再推向你。你轉過臉。 他在同時找到了你的手。你看看被他緊扭的手。 女學生們已意識到什麼發生,停下來,半擰著身體、脖子、臉。她們都有了這副側目而視的樣子。 克裡斯卻把你手放開,更強調地,他再次把它握住。強調的不再是握手本身,而是握手的象徵。 女學生們的灰布制服式裙衫全僵硬了,凍結一般。她們忘了,不管怎樣也不可以這樣無忌憚的表現驚愕或嫌惡。她們忘了,這其實是瞪著她們自己,她們中的多數都在兩年前或三年前喊過:中國妞好啊,先生你進來看看吧。 你卻沒注意她們。你只覺得克裡斯的手漸漸變冷,並打著顫。 他拉著你,帶種狠狠的姿態走向她們。他的狠是挑釁,拿你。那狠也是犧牲,拿他自己。那以身殉道般的狠,使他的手冷得像冰河下挖出的濕泥。他這狠使女孩們放棄了側目而視,漸漸擺出一點容納你的姿態。 克裡斯卻沒帶你走到她們中去。他慢下來,轉頭看看你,臉在暮色中紙一樣白。他已長成了個英俊、冷傲的男子漢,我和你都得承認這點。 煙廠和鞋廠的門裡走出下工的男人,每人都疲憊地拖著灰溜溜的辮子。但當他們看見手拉手走著你和克裡斯時,眼睛都驀地大了一倍。驚愕使他們頓時精神飽滿。 克裡斯把你拉得更緊,幾乎擁進懷裡。他蔑視這一大片驚愕、年輕慘白的臉上出現了就義者的高貴。他對自己翻來覆去重複的幾句話毫無意識;從他拉起你手的一刻他就開始喃喃:扶桑我們就要生活在一起,我要讓所有人知道,我要帶你到蒙大拿去,那裡容忍白種人和有色人種的婚姻…… 他的神色和這反復的吟誦都讓我想起獻身者的悲壯和崇高。風將他濃密的淺黃頭髮吹向腦後,他寬大的額頭挺現出來。仿佛與你扶桑的結合不是愛情、幸福那類膚淺的事,而是偉大的犧牲。抑或愛情到了這一步就沒多少人性了,就成了種教條,理想,只能通過犧牲去實現。他拿你來成全他對於愛情理想的犧牲。他還想讓他的民族和你的民族都看看,他的自我犧牲將成為一座橋,跨於種族的鴻溝之上。也是通過你,他犧牲自己而贖他民族對你犯下的罪惡;那次暴亂中的輪奸夠他用一生,不,三生來償還。這愛情已不再是你和他的私情,他把它公佈了,向著這些狹隘的、充滿偏見的白面孔和黃面孔。 克裡斯就這樣拉著你的手,在女學生們的不解與痛苦中,在煙廠工人的驚愕中——那樣的驚愕好比看著一隻狗在向一隻貓求偶——示威般走著,忘了他僅僅是因為愛情而走向你。他抵賴掉他對你有著最通俗最質樸的感情,它必須建立在女性和母親豐富的混合上。 可能我又判斷錯了,克裡斯這一刻根本沒去想什麼犧牲和贖罪。我對於白種人行為的推理常常按中國人的邏輯。好的時候就是笑話,壞的時候就是衝突。可能克裡斯沒想那麼嚴重,只想著他將和你有個很好的夜晚,中間不再有個大勇。大勇要在明天上午十點上絞刑架,各報紙都登出消息。 這個夜晚果真很好。你很少說話,他也沉默的時間多。你們越來越發現在兩種語言之間不說話是最好的溝通。這樣無聲的溝通是沒有誤會的,精確到極點。 你和他進了一個小飯鋪,跑堂的和你熟,不等你吩咐就端來炒田螺,一看就知道它們屍骨未寒,大概盛進盤子前還活著。克裡斯的頑皮樣又出來了,他用筷子去夾滑潤的田螺,一次也夾不到嘴裡,一根筷子又慢慢長於另一根,他邊夾邊用左手食指將長出去的筷子杵回去。你夾起一顆田螺,吮去上面的汁,用筷子尖捅捅它被剪斷的螺尾,用嘴去吸螺蓋。克裡斯的下巴枕在桌沿上,著迷地看你的嘴唇和舌頭是如此有感覺的器官。他的手在桌下伸向你,找到了你的膝蓋。 這個夜晚果然很好,好得有了某種暗示。他競躺在你懷裡睡著了。天亮你為難地看著他,那麼多吻也不能哄他放了你。他睡得很沉,像所有這個年紀的孩子。你終於脫身,正想從床邊站起,又伏身回去,把自己的發梢從他手裡一點一點抽出來。他抓握得那麼緊,你拔不出最末梢的一截,回身看見梳粧檯上有把剪子,便剪斷了頭髮,把那一截永遠留在他手裡。 是的,我用永遠這詞。我已經看出你這是在往哪裡去。馬車在把你帶向刑場。路很長,你可以充充裕裕地梳頭,撲粉,化一個最隆重的妝。你雇來的阿婆一聲不響地糾正你——她做過新娘。喜糖就在那大包袱裡。 你套上厚緞子禮服,上面繡了十斤重的彩線。你看去繁華極了。我直想偷著去撫撫如此輝煌的服飾,像我常有這邪念去摸盧浮宮的展品。 馬車夫喝停馬車,你聽見嗚嗚的海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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