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扶桑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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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肉商對這樣理直氣壯的無恥瞠目一會說:那麼,請先生你照應你的姘婦馬上退場。 大勇說:錯了大人,她不是我一人的,問問這些單身佬兒,他們舍不捨得把扶桑小姐給攆出去? 有人笑起來。白人觀眾怪叫。 牛肉商說:從來沒見過這麼墮落的城市!這就是因為有這樣的女人和男人! 大勇說:過獎了,大人。 牛肉商說:如果你不馬上把這個窯姐從我們眼前帶走,我將採取其他措施。 大勇問:您有理由嗎?大人? 牛肉商冷笑道:就憑她的身份和職業……大勇說:什麼身份,大人? 牛肉商說:一個娼妓……一個穿紅衣服的女人! 大勇說:又錯了大人。從現在起,扶桑小姐和您的夫人小姐是一樣的女人,或者是更好的女人。 總司令小姐說:我的上帝! 大勇對劇場一片青晃晃的光頭皮說:都聽著,從現在起,扶桑跟你們的母親乾媽姐妹老婆平起平坐!他轉向對面包廂:大人,現在我們能不能接著看戲? 牛肉商說:不。 大勇的眼睛已注意到兩保鏢的動作,從槍套裡拔出槍,灌上子彈,朝扶桑來了。 經理對大勇說:就讓一步啦,回頭又要鬧起兩年前的大亂子啦,大家就只有這一個戲院,上回毀的門板才補齊大勇不理他,只拿眼盯著穿越舞臺而來的保鏢。他這時推一把經理,說:讓開點,省得我一個順手把你天日揍出去。 倆保鏢一手提著手槍一手對扶桑做邀請手勢:奉令把你扔出去。 扶桑看看大勇。一滴汗從大勇鬢角淌下來。扶桑又看看保鏢們。 全場都看著扶桑。 扶桑款款站起。兩個保鏢立刻側轉身,做押解準備。大勇卻一邊一拳地出擊了。槍打偏了,打在經理肚子上,大勇奪了槍蹦下樓梯。 大勇踏過板凳和牛群般瞎哄的觀眾,朝門口追去。牛肉商一家已撤退了。在牛肉商一條腿跨進馬車時,大勇扭住他。 牛肉商說:別開槍別開槍!……大勇說:開槍太舒服你啦。 槍被他扔到腦後屋頂上。 等馬車被勒住又跑回來,牛肉商已經差不多了。大勇趁夫人和小姐還沒下車,趕緊抹去牛肉商滿臉的血,又替他把轉到脖了後面的領結轉回來,擺好看。剛跑兩步,踢到一隻皮鞋,牛肉商的。大勇把鞋拾回來,套在牛肉商腳尖上。抬頭一看,黑烏烏一片警察的馬隊圍過來,大勇從來沒見過這麼眾志成城的警察們。 第35章 警察們這回跟大勇相當認真起來。他們在荒蕪的一堆堆案子裡考古一般深掘細挖,發現大勇並不是大勇,而是若干個沒了複出,出而覆沒的人。一個人必須變成若干人才夠作下這一大串案子,才欠得起這麼多血債。 確定了:這個大勇實質上是一連串的惡棍:賭馬舞弊,倒賣人口,殺人害命。 大勇聽著這些判決,心裡一陣納悶:不止這麼點吧?扶桑在大勇被宣判絞刑的那天下午,帶了兩根好雪茄來看大勇。 見他頭髮乍出毛刺,辮子也不直了,扶桑從小包袱裡拿出他的那把大牛角梳。 大勇笑一下,轉過身,讓扶桑隔著監欄把頭髮拽到外面去梳。他發現扶桑動作吃力,便單腿跪下來。過一會,雙腿跪穩,屁股坐落在腳後跟上。 扶桑看看兩步外的看守,掏出自己的絲巾塞給大勇。她知道大勇會蘸了口水用手指頭去抹額角的血跡。她知道大勇不歡喜任何人皮開肉綻或蓬頭垢面,現在他自己皮開內綻,蓬頭垢面。 大勇背對她跪著,淡淡地說著一些懊悔。他是該宰了扶桑的,免得他去了他那邊還為她擔憂。 扶桑滿心感激,不吱聲地把梳子一下一下地伸進牢裡,在他頭皮的癢處多刮幾下,在他有傷的地方輕打一個彎。 他忽然想起:扶桑對他的癢和痛記得那麼准,卻記不住任何一個嫖客的名字。他又進一步想到,扶桑是存心不要記住任何人名字的。這樣她對任何一個人笑起來,那人才感到一份格外的體己,一分僅為他而生的溫柔。他想得不再敢想下去:扶桑原來是每個人的老婆。 他猛然回頭,發現自己跪著,扶桑站著。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半點憔悴也沒有。那麼大的事,你這副安泰是怎麼來的? 我越來越發現我不瞭解你。無法瞭解你。根據這麼多記載我一開始推斷出你的簡單、蒙昧,後來我懷疑你有些無傷大雅的低智從而不知掩飾你對肉體歡樂的興趣。不久我又★★★★了所有設想與猜測,我認為你對忠貞的看待更慎重,你的感情藏得極深,它僅僅是為那個白種男孩藏著的。而你現在的安泰,以及你將對克裡斯和大勇做的,使我再次陷入了對你深沉的困惑。你的笑讓我懷疑我從始至終對你的無知。 難道這一百六十本書都不足作為依據來認識一個你嗎? 難道一百多年了,你還像寫書人當時認識的你:「這位美貌的妓女謎一樣出現在這個碼頭,謎一樣成了許多事物的核心,又謎一樣消失了。」 你該知道我是不能有謎的。即便我把你看成謎我也必須對謎底有大致的把握。而你現在的眼神和微笑讓我心裡半點底也沒有。你看著我的苦惱,淡淡地晃著你的綢扇。對了,你一直就是這樣稀裡糊塗地看著所有苦惱的人、拼殺的人,帶點吃驚,帶點憐惜地笑。你笑的樣子似乎他們是謎。 你笑,是種放棄:這世界就這麼無緣無故啊,愛也好,恨也好。 我甚至懷疑你早就覺察到大勇是誰。當你從大勇手裡接過這個銀手鐲時,你其實是明白它的那一半在哪裡。這是鄉下人手打的粗東西,一雙龍頭和一雙虎頭都只有打首飾那老銀匠認得出。你是在兩歲時開始戴這手鐲的,是戴虎的那只。後來你長大了,再也戴不上它,叫銀匠改了幾次還戴不上,就隨身藏著。這東西倒一直沒丟,似乎它自己不肯丟。 大勇給你的那只大些,是龍的那只。他交托給你時眼緊盯你的臉,語氣倒輕得很。他讓你拿去換幾碗魚生粥去。這是他最後一件首飾。 你知道他在試探你。 他常常往深遠打昕你。你始終沒讓他打聽得太深遠。你和大勇真實的關係清楚了。 那麼你和克裡斯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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