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扶桑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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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樓的教室裡,二十多個女孩一齊停下手裡的活路,看著大勇和同夥們。她們圍一張長形桌坐成一圈,每人面前堆著鉛印的聖經書頁。她們每天將它們裝訂四小時,再將它們讀和寫四小時,然後唱它們兩小時。 每次來此地尋女孩都不成功。這房子修了完整的暗道,大門口來人,一通報女孩姓名,裡面就開始藏人。只有一次,兩個人裝成修水道的進來,搖身一變掏出拴人的鏈條。女幹事們什麼也來不及做,眼看他們把個十一歲的女孩帶走了。 多爾西靜靜隨大勇在二十幾個女孩臉上停一陣,又走;走過去,又回來。 找著了嗎?她問。 大勇不吱聲。他要找的人當然不在這二十幾張臉裡頭。 那我就要送客了。多爾西說。謝謝。大勇被送出那教室。大門在右邊。多爾西說。大勇對同夥們說:大門在左邊。 一行人調頭便上了左邊的樓梯。多爾西愣住,大勇也陪著她愣。同夥們在頂層閣樓大吼大叫地將扶桑拴起。鐵鍊子早套好扣子,拴住了抖一抖就成了鎖。鐵鍊唏溜唏溜的響聲在樓下都聽得清晰。 見大勇出現在門口,扶桑嘴半張開,記憶上來一半卻凍結住。 大勇說:你真不客氣啊,把首飾櫃都偷空啦。 扶桑眼睛慢慢落在自己腳尖上。她髮髻給抓松了,頭髮老大一蓬。 瑪麗這時叫來一個高個女孩做翻譯,說:一個字也別漏。 多爾西走到扶桑身邊,說:別怕,我們知道這是瞎話。她轉臉向大勇:天大的瞎話,她是我們從死亡裡救出來的! 大勇一把將扶桑拉過來,幾乎是同時,他一拳打在她臉上。這一來扶桑便不在多爾西的關懷保護之中了。 又一拳,扶桑給打到了牆上。 兩個女幹事囑地驚叫,蒙上臉,拒絕去看這場野蠻。大勇對扶桑輕聲說:別生氣,我摘下戒指揍你的。他又一拳過去,說:你看,你牙都沒給打掉一顆,他轉臉向兩個女幹事說:我也是幫你們揍一揍——恐怕她也偷了你們不少東西。他再揮拳。 別打了!多爾西叫道,看上帝份上!瑪麗也叫:不准打!野獸!…… 你問她自己准不准打?大勇指扶桑,你看,她不反對。他又對扶桑說:放心,我不會把你天日揍出去的。別打了!別打了! 她是個天生的賊,大勇邊打邊對兩個女幹事介紹道:你綁了她的手,她腳丫子都會偷! 沒人注意克裡斯此時正站在,從半掩的門縫,從擠擠撞撞的人頭空隙瞪著拳頭下的扶桑。 大勇收了手,正正衣帽,對其他四個人說:行了,可以帶她走了。 多爾西說:你不能帶她走! 瑪麗說:你們別想再從這院裡帶走任何人。 大勇說:這是我們中國人的規矩,賊捉住了,歸失主。 我們沒見她偷!你有證據嗎?大勇對她倆婆婆媽媽的好心眼表示寬恕,咧嘴笑笑: 告辭啦。回去要慢慢揍,證據就揍出來了。這樣吧,你一定要捉她走,我跟著去。大勇看看如此義勇的年輕聖女,頭疼地笑道:哎呀小姐,我們屋擠,狗都上下甩尾巴。 別打算讓我罷休。瑪麗,請幫我拿一下我的帽子手套。我去定了。她是我們拯救的姐妹,你們倆讓我挑,我寧願相信她!我必須呆在她身邊,直到你們拿出證據讓我服氣!我不相信她是個賊,除了她自己承認。 大勇揮手:帶走啊,瘟了你們?這兩個洋婆連螞蟻都踩不死!見他們還遲疑,大勇吼:丟你老母死你全家!瑪麗對當翻譯的女孩說:一字不漏地給我翻譯。大勇對那女孩說:你敢,我過兩天來捉你去煮雜碎。 一個男人上來拽扶桑胳膊上的鐵鍊。 年輕的多爾西卻平伸雙臂擋在扶桑面前,如同個十字架。 大勇說:推開她,走啊! 克裡斯發現扶桑此刻正在看他。她並不清楚人們在爭鬧什麼。她以局外人的寧靜將一線血舔回嘴裡。 這時人們聽到一個聲音,說:我是賊。我跟你們去。人們把打鬧糾纏靜止在一個奇怪的姿勢上。 扶桑又說:我偷了首飾。 她低下臉,深深微笑給自己。 只有克裡斯隱約看見那個微笑中的稱心如意。 第20章 克裡斯在幾年後會真正懂扶桑這個笑。 那是他十七歲的一個早晨,這個深深的微笑突然又回來,他心裡一震:原來是這樣。那時的他在一艘遠洋輪上,已懂得了許許多多令人無望的事,也就是說他成熟了。人成熟的標誌是對無望之事的認可。就在那個風華正茂的十七歲的早晨,克裡斯懂得了扶桑這一刻的深深微笑。 她的確是笑給她自己的。 在這一笑之前,她說:我是賊。我跟你們走。我偷了首飾。她沒料到自己會說這幾句話。在她那樣笑的時候,她明白了自己是什麼。她明白了自己那個在苦難中偷歡的天性。 或許早在她恢復原形一般穿上紅衫子那天,那念頭便進入了她:克裡斯和所有男人一樣,親近的是穿紅衫子的她。那血污和破舊的紅色綾羅是她的原本,已成了她的肌膚。那罪一般的深紅是她本性的表徵。沒了它,她的形狀和色彩就流失了,化成了烏有。 克裡斯在十七歲這個早晨想起他第一次進入那潔白房間,看見一個穿僧侶的白麻布袍的女子倚在床頭,向他微笑,他沒有走近她。陌生和空曠就在幾步距離中。他坐在牆角落的椅子上,拼命告訴自己:這女人是扶桑,是個像誘惑本身一樣美的東方妓女。可是不靈,他對她鬼迷心竅般的感覺不在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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