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扶桑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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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大的百足蟲終於完成了攀登,一半在黑髮裡,一半在黃蠟般的額上,停住了。你別去弄它,讓我噁心懼怕……你把它的尾扯起來。白光正團團地罩住它,它奮力卷回身,向左卷,向右卷。你把它往地上一捺,知道它還會爬回來,下回會爬向你。 你見死去的伴身旁也有半碗米飯。你兩下便將飯粒劃進嘴裡。你不像她,跟這境遇賭氣,飯也不吃。飯已幹成米,此時全在你腹中一粒粒站立,你不在意。 你看見了,那是門。白光從門那裡移回,然後就在你的腳和門之間來回移動。你想,這白光一定是自己要出去的靈魂了。 你倒下去的時候手幾乎抓到了門。沒用的,門是從外面鎖上的。我停止對你周圍環境的講解,看著你失去知覺的臉。什麼都不知道了。你不知道克裡斯這時從他舉著的小鏡中端詳著你歪在左臂上恬睡般的臉。 一會,他想起什麼,跳下煤油桶,解開自己的馬。我只看出他的匆忙是為心裡一個目的。我卻不知他去了哪裡。對於白種人的心思,不必吃力地去猜。猜不猜到時還會出來意外。 趁你昏迷這會,讓我再細讀一遍這場以你為名目的戮殺。「下午四點,勇士們出現了。他們白色絲綢的外套裡都有個顯著的突起,那便是斧頭或大刀的埋伏之處。不少晚報、晨報的記者等在廣場兩邊,有的記者問此事是否由一名娼妓引起,雙方皆避而不答。……」 好像有人朝你走來,腳步停在。你一動不動,對開鎖的聲音毫無反應。 第17章 門在下午打開了。來人一共四個,站成個半圓圈,悶聲地把幾乎爬出門去的扶桑看了好一陣。從來沒人能爬這麼遠,最多爬到牆根,往伸出頭的梁木上掛褲帶。沒有一個把自己成功地吊起來。 一個漢子把手伸到扶桑鼻子上,說:還差一點。再晚來一個鐘點,就正好。 另一條漢子說:先抬那個。它死得好乖。一塊抬一塊抬!不就差一口氣了吆? 就是,勒一把就好,勒完兩個一齊抬,省得再跑一趟腿。 勒呀,丟,怕她咬你手? 你聽她肚裡唱戲一樣,這麼響。 那就快了。你死前也有些屁要放。屁放乾淨就死透了。繩子給你。 你怎麼不勒?我收的是抬屍的錢,沒收勒頸子錢。扶桑這時嘴唇開了,說:不要勒。 四人往後一閃。相互看一眼,離扶桑頂近的一個向她討主意:那你想怎樣? 扶桑吁吁地說了好幾句,他們一句也聽不見。四個人做著眼色:別聽她的,還是勒頸子利落。 我們是為你好,啊?快罪好受。囉嗦!那邊來人了! 是剛才問路那幾個白鬼!我不勒了……丟你老母,繩子給我。再慢趕不切了!繩子套上來,剛到扶桑下巴就開始收扣子。扶桑嘴給繩子扯開,嗤嗤地出氣。 趕不切了,白鬼都到跟前了!四條漢子一齊把扶桑塞回門裡。門鎖上!等白鬼走了再接著勒。他們走到一旁,叉開腿,辮子從脖子上解下,繞到頭上,一面看著三個白鬼跑到房前,圍著房打轉。克裡斯,是這裡吧? 是。剛才看見這幾個傢伙鎖門。快看兩個洋婆!是兩個洋尼姑吧?嘻,警察沒來吧。 克裡斯,他們在說什麼?我不懂。他們肯定有鑰匙! 那小白鬼是個奸細,有人看見他天不亮就在這裡。 哈噦,請你們把門打開! 我們是拯救會的。請立刻把門打開。沒英文。不懂。 小白鬼又在跟他們咬耳朵。 看清楚小白鬼的臉——有一天我要下他一條腿。克裡斯,你肯定是這房子? 當然。要不要我去借個斧頭來?洋尼姑會不會去叫警察? 我看她是在想放火燒房子。他們把什麼套鼻子上了?那叫口罩。 你以為她不敢燒,上回燒了八家中國人的房子,說是燒鼠疫! 主饒恕這些講醜惡語言的人!中國話是我聽到的最難聽的語言。克裡斯是去借斧頭了嗎? 是的,回來了……空著手。他們不肯借給我!…… 告訴他們,有沒有鑰匙我們都要把門打開的。他們在說什麼,你識聽? 拯救會的洋尼姑要把門撞開!什麼是拯救會? 就是專門跑來管我們中國人閒事的。罰個小婊子下跪她們也管,你買賣個小婊子弄兩個零花錢她們也管!這些小婊子都是她們爹媽賣出來的,我們就賣不得? 這個什麼丟老母的會去年才成立,一成立就拐跑幾十個小婊子! 多麼醜惡的語言! 看上帝的份上,我們要拯救的,不是語言,瑪麗!小白鬼找來一塊石頭! 再最後問他們一句,有沒有鑰匙?克裡斯,別這麼粗魯! 砸鎖了砸鎖了! 多爾西,他們身上有武器的……克裡斯,再用力! 要出亂子的,多爾西,這裡是黃面孔的地盤! 黃面孔地盤?永、遠、不、可能。克裡斯,你歇歇,我來。 還是叫警察吧,多爾西!他們是四個男人! 聖弗朗西斯科的警察聲明過,他們不會再管華人之間的事! 不准砸!這是我們的房產。你們不是沒英文吆? 不准砸!……再砸我們要叫警察了! 聽見沒有,他們要叫警察了!克裡斯,接著,砸!快了! 不得了,快開了!還不上?再蹲把痔瘡蹲裂了。 這時坡下有嚼嚅的馬蹄聲近來。所有人都偏臉看去。地上刷地投下一個黑影,像一攤泥水突然潑來。那人在影子到達良久才出現。 人們看見他的馬肚子下的夕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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