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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有錢了,老子,就來、讓你、好好、疼、疼、疼一回!……有多錢了,老子娶你回家,慢慢疼。

  她事後一點不記得這個給她疼的人。不知多久以後,來了個男人,拿出一包錢,「嘭」地摜在桌上。桌子本來就瘸,給砸得一跌。

  他說:我說過要來娶你,我來了!扶桑說:你來啦。

  真怕你等不及,跟別的男人去了。你沒等急吧?不急的。先生吃香片吃烏龍?

  你不曉得我吃什麼茶?!這裡只有香片、烏龍。你不記得我了,我跟你講我去搶去偷去殺人,也要把

  你贖出去!他上來死逮住她的下巴頦:你再好好看看我!你呀。

  我上海去了!人家給綁去的,我自家情願去的!為你呀!曉得上海有多險?上海的人都是九死一生的!……扶桑給這上了海的人帶去櫃上。

  櫃上按扶桑一天吃一斤米、四兩蝦的價錢算,贖身錢還差五十圓飯錢。就算很便宜了,扶桑是大肚漢。

  那人答應第二天就把扶桑五百九十天吃進去的米和蝦錢籌來,順便連夜紮個花轎子,借個鳳冠,買兩串炮仗。第二天清晨來的男人把一包錢直接扔給了櫃上。櫃上一看,點數也免了。

  男人隨身帶來喜糖,喚幾個人一鋪擺、一拉扯就成。扶桑給這男人拖了去拜堂。雙雙站周正,再並排下跪。他第一拜就不起來,扶桑一看,他給人從背後宰了。那人拔出板斧,舉著就朝扶桑來。一院子的人都動起來,才沒讓那斧頭落。他一邊給人拉著,對扶桑跌足:昨天我就缺個大米和蝦的錢,你就跟人去了。兩年都等過了,一夜就變了心!

  大家勸他想開,給斧子劈成兩半的那鬼等了三年。扶桑直奇怪,她不記得自己等過誰。

  那人還是不肯丟下板斧,說,他才知婊子無信無義。大家又勸:不要這樣講啦,這裡都是婊子啊。

  六親不認,水性楊花的東西叫什麼?就叫婊子!

  先生不要這樣鬧,婊子也不好做啊。大家勸慰著扔了他出去。

  這事沒完。很快來了一彪人馬,說要捉那個提板斧的。他敢奪我們兄弟的婊子,花堂都拜了一半的!非剁了他做人肉包子!

  那天起,挑戰告示貼滿了唐人區。不久,另一彪人馬也出現了,在挑戰告示旁邊肩並肩貼了應戰告示。又不久,雙方共同貼出一張開戰告示,協商了多次,日子定在來年春暖花開的時候,一來天冷刀斧舞不舒展,二來兩邊都要練練把式。

  四月,花全開了,雙方又商議:還有一半刀斧沒打好,是否再緩戰兩個月。

  雙方派人坐在全城惟一的蔡鐵匠鋪子裡。不許鐵匠睡足夠的覺。鐵匠把價錢提高一倍,看看形勢,又提高一倍。鐵匠人給烘乾了,財也發起來。他一把戰斧打出來,城外就多買下三分地。一時間唐人區三條街刀剪鋪子沒貨賣了。兩彪人馬見人找鐵匠,就攆出去:殺人的刀趕晤切,殺豬殺雞的刀有什麼不得了?

  兵器打齊了。消息一天比一天多,人的興致也一天比一天高。白鬼們也跟著興奮,早早去看了地形,選擇頂舒適的觀賞位置。

  賭館、酒店、妓院裡也常為哪邊將贏爭吵。天天有人把消息告訴扶桑,沒誰把這場戮殺和她聯想到一塊:這個與世無爭、本本分分的窯姐扶桑。

  扶桑就更不清楚這樁生死官司的起因。她從不清楚有多少男人為她格殺打鬥,每回倆人在她房裡打起來,她就靜靜地騰出場地,抓一把瓜子去嗑。倆人打出血打掉牙打不出分曉,便來問扶桑:中意誰多些?

  扶桑覺得他們很為難她,對她來說誰不一樣?她便笑著答道:都中意的。

  那你先跟誰?!

  扶桑眼光毫無薄厚,只對倆人笑。於是倆人便來打她。

  她想她沒有錯,反正怎樣答都是相同結果。若說中意這個,那個便會揍她;那樣的揍會比倆人一同揍狠多了。兩個分擔著揍好比兩個和尚擔水,都躲些懶,都依賴些對方,儘管扶桑不是精靈女子,這點道理還是懂的。姐妹中沒有牙齊全的,扶桑說起來活到了二十三的大壽數,牙顆顆都還根深蒂固,半顆不缺。

  扶桑也不記得她有過多少個男人,黃臉皮也好,白臉皮也好,仔細她的也好,痛揍她的也好,統統不能讓她記得。他們是喜歡讓窯姐們記得的。扶桑使勁使得腦子作癢,也是想不起誰。

  只有叫克裡斯的小白鬼。隨她怎樣扭轉身去,脊樑朝他,也曉得一雙淺藍眼睛在她身上。沒人告訴過扶桑眉目傳情、心領神會之類的事,但扶桑慢慢跟著這雙淺藍眼睛去了,常常是沒有話的,常常看得扶桑把自己丟掉了。小白鬼的眼裡有種捉不住的傷心。

  扶桑也就有了那麼點捉不住的傷心。

  沒人告訴過扶桑有愛這樣一個古老圈套。天亮了,房子外面有腳步和馬蹄的聲音。

  第16章

  天亮起來,克裡斯才意識到他已尋找了整整一夜。一所孤立的房在死街盡頭。窗子下半截被磚石和木條封死,頂上留一掌寬的空隙,它放射出的黑暗在亮起來的早晨顯得那麼醒目。這是那座人們說起便打寒噤醫院了。

  克裡斯拴好馬,一面仔細打量房子。房子的建築意圖是隔離內與外:外面的人憑你怎樣努力也無法探清它的內裡,沒人能爬上那麼高的窗,即便爬上去目光也絕無可能伸進那縫隙。門是緊鎖,鎖與這房這門是失比例的大。克裡斯推一隻煤油桶從街角滾過來。死街盡頭地勢高,他推幾把油桶就得停下,大喘幾口,再把被汗濕透又被劇烈動作卷扭起來的內衣內褲拉直,否則它們很束縛他的手腳。

  一個中國男人在家門口生火爐,見克裡斯的樣子先弄不懂地瞪一陣眼,隨後從屋內叫出幾個人來一塊不懂地瞪眼。

  另外一所屋蹲了一群人。那是下夜班回來的煙廠工仔。克裡斯不知他們蹲在那兒是等候床位。屋裡的人起床後,把床騰出來,他們才能進去睡。他們倒是不來管克裡斯,蹲著已睡著了,如同蹲枝而息的一排平和的鳥。油桶終於被滾上坡頂。風比別處大許多,吃不少力才把油桶豎立起來,緊挨窗根。

  克裡斯此刻已站在油桶上,眼睛離窗頂端巴掌寬的縫隙還差很遠。急躁一會,他的手觸到衣兜裡的小鏡。他將小鏡舉到縫隙上,細緻地調換角度。他從小就喜歡從鏡子裡看許多不尋常的東西:狐狸哺乳,廚娘挖鼻孔,鳥親吻,餐桌下面兄弟姐妹的腳打架。他甚至從鏡子裡看見嬸嬸怎樣生出最小的妹妹。

  鏡子是長在他手掌心的一隻眼睛,延伸和曲折了的眼睛。他耐心地扭轉手腕,突然,什麼都看見了。

  你從迷暈的淺睡浮游上來。看見一個白光團在你枕上、在床邊的牆上移動。你看著我,想知道是不是它把你從昏睡中引出來的。

  我剛剛回來,去看了那個廣場,就是一百多年前兩彪人馬為你戮殺的古戰場。你當然不知道這場要來臨的血戰是你引起的。這一定要等一百多年後,有個像我這樣的人,在一百六十本已成孤本的歷史書裡小心挖掘,如同最貧瘠的金礦上的中國人那樣鍥而不捨,才淘得出真實。所有對於這場血戰的記載都是口氣支吾:「據說與一個妓女有關。」「據說那個娼妓是雙方爭端的最初起因。」我不用「據說」,我只說:就是你。禍根就是你。

  不必這樣驚詫。古今的人們為女人開戰你是不能負責的。為女人——一個像你這樣美麗,對男人無所厚薄的女人開戰,該是戰爭藉口中最美好最值當的一個,反正戰爭都得有藉口。比如為了石油、為政治主張、為一幫子你根本不認識但自認為是你的領袖的人去打去殺、為一個叫「和平」的字眼去打去殺,為你而戰顯得多純粹真誠,你還有什麼過意不去?

  他們在外面,即將為你而戰的人根本不知道你現在的情形。看看你這一刻的模樣——你早已走了樣兒,除了嘴角的兩撇天生的笑。

  這個圓圓的白光團從窗子的縫隙進來,對,就從那巴掌寬的縫隙。它落在你臉上、頭髮上、頸子上。不是移民局鬼們清查的馬燈。我也一樣煩透移民局。一百多年從你到我,移民局就是惡聲氣、凶神臉、鐵石心腸的同義詞。你以為現在站在國際機場關口和曾站在碼頭的那個大鬍子不是一個人嗎?

  這個白光團此刻停在床的一側,讓我也看清一隻碗。半碗米飯還在,是給你臨死前的最後一餐。你伸手來,抓出飯粒,塞到嘴裡。不久,半碗飯變成了你身上麻酥酥的熱氣。你還是沒有氣力去想這團光亮究竟怎麼跑來的,究竟是什麼。

  你的視覺在一點點清爽。你爬了起來,跟著那團白亮的東西。一條扁寬的百足蟲懸空在那裡,近些,你看見它其實在沿著一大堆黑頭發往上爬。那頭髮從你床的上方掛下來,你這就找到了一張臉、一顆頭。原來這屋不止你一個。那團白光落在這顆頭上。這個伴是死的。死了一直在陪伴你。她已死了不短時間了,我覺得她有點溶化的樣子。你卻認為她才死不久,一隻碗倒在臉側,一滴滴的茶滴穿鋪草滴在了你臉上,你想她是讓茶來喚你,與你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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