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扶桑 | 上頁 下頁
十九


  「此男童與名妓扶桑的情史是兒童嫖娼的一個典型範例。」

  「從此男童與名妓扶桑的關係來看中國妓女對美國正派社會的污染……」

  「此男童對那位中國名妓的興趣大致等同于古董商對於鼻煙壺,是西方初次對最邊緣的文明的探索……」

  等等。

  總之,這些史學先生搖頭晃腦,自認為弄清了你們關係的謎。

  你聽見走廊上依舊迎來送往,打情罵俏。那個少年此刻在哪裡?你向我看著,明白只有我清楚他去了哪裡。太陽黯淡下去,你房中的一切都蕭條了。

  你溫存地等待人來給你一口水,但是沒有。你卻溫存如故。絕不是那個咬牙切齒,或口是心非的「忍」字——我幾乎在每一個中國人的寓所見到一幅裱得精緻、掛得顯眼的「忍」。我從來沒敢問這個字是什麼意思。有次我在一個四十歲的留學生牆上也看見它,我半晌不敢轉臉,怕它的主人看到我眼中的不敬。我想這空虛字被寫得如此誇大、造作,我當然就不懂它與生俱有的意思了。

  像你接受每一個男人,你溫存地接受爬上你身體,進入你體內的死亡。你聽見死亡咿呀咿呀地搖動竹床,你感覺死亡羞怯而柔情地觸碰你的嘴唇、胸脯和乳頭。

  你聽見沒有?我聽見了:四隻腳在木樓梯上爬行。是來送你到那個叫醫院的地方去的人,抬著麻繩系成的擔架。走廊裡有幾扇門拉琴那樣嗯嗯地開了,又關,她們說,兩張招魂牌又來了。

  午飯時間是這座樓的清早。三兩處房門開了,走出男人來,褲子稀鬆系著,腳後跟踩在鞋幫子上,辮子毛裡毛糙。那是包了夜的客人。在走廊或樓梯上碰見,大家都把臉別開,誰也不看見誰。真混不過去,相互交換一根煙捲,擠眉弄眼說兩句只有對方懂的話。

  阿綿送走客人,去敲她鄰房的門。沒人理她,客人走了,都在補覺。

  扶桑的門沒拴,她推門進來。

  扶桑往竹床內側挪一下,阿綿從懷裡把個兩個月的毛頭掏出來,擱在空出的地方。阿綿十五歲。

  昨晚沒聽他哭。

  好乖,我把他擱在床底下。不怕老鼠咬?

  一個餅我撕成四半,擱在東西南北,早上去看,餅有了。把毛頭省下來了。

  阿綿把繈褓打開,一抻包被,小毛頭給抖落出來,臉朝下,屁股整個是藍色。

  毛頭今天要走了,阿綿說,三叔公要帶他走。賣到外州去。

  三叔公是他爹?扶桑問。

  三叔公有這麼靚?阿綿說。賣掉了送子娘娘就不送了。阿綿懷過四胎,都用藥打掉了,最後一個懷得緊,下的藥把阿綿從床上打到地上,胎還在那裡。末了毛頭出世,在場的人都暗自清點了一下毛頭的五官和四肢,發現競一樣不少。

  阿綿剛想說話,扶桑咳嗽起來。她發熱度有七天了,客少了一半,夜裡咳得左鄰右舍的嫖客直發牢騷。

  阿綿說,你別咳了,我求你個事。扶桑仍是哭天搶地一樣咳。

  扶桑我想求你做毛頭的爸。

  扶桑一面喘一面隔著嗆出的眼淚瞪她。這事在她們中不奇。男人說要娶誰誰,准得很,只要願一許出口,他就再不露頭。等在這頭的心也等幹,便找個素來要好的姐妹,私下拜個天地。這樣有病災時會有一份名分下的照應。有私房話想講,就有了個體己;洗澡有個搓背的,蚊子叮咬有個搔癢的,牙根子發狠,也有了個拌嘴的。男人不能去同他拌嘴,勤快點他自己動手揍,懶些的便鬧著往回要錢。

  扶桑把阿綿的請求答應下來。阿綿是一路敲不開門才找上了扶桑。

  阿綿說,我拿來一根榨絲線,你替我捺住毛頭,我把他這顆痦子勒掉。

  嗯。

  痦子生的地方很壞,要背一輩子柴草、塘泥和債。哦。

  跟我這顆一模一樣。阿綿指脊背。

  絲線挽個圈套,套住毛頭背上一粒淺黑的東西,阿綿手猛一緊。細小一注血從毛頭背上淌下來。阿綿挪出去兩步,到香爐捏了撮香灰捺在那洞眼上。

  扶桑的咳把毛頭的哭壓住了。

  阿綿說,你這樣咳會把心口咳出個大洞。

  扶桑從劇烈的震顫中抽空點點頭,同意阿綿的預見。

  阿綿又說:我爹在這裡就有個牛眼大的洞,我媽賣我就是堵那個洞的。

  扶桑再也閑不下來參與談話,咳得整個人裂成一千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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