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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別打腿,倆人求道,還得蹲茅坑呢!那就照著臉打。鼻樑脆,一打就斷!那還是打腿吧,漢奸們求得更殷切,臉打不得!

  又跑來上千人,原本是給雇主代表說動了心去復工的,見二漢奸被綁在那裡,祖宗八代的臉丟得一點不剩。這些人便也叫:打斷漢奸的腿。

  朝哪打?抄大棍的人在四條腿上比量,徵求眾人的意見。

  朝當中那條小腿子打。有人大聲建議。

  兩個漢奸一聽,哭起來:兄弟們留情啦,這鬼國家沒田沒地沒老婆啦,也沒戲文聽,只有個窯子逛逛啦,一月才逛一回啦,打了它,一個地方都有得逛啦!

  還逛窯子?窯子要漢奸不要?拿棍的問眾人。不要。母豬婆也不要漢奸。

  大棍下來了,歡呼聲淹沒了慘號。遠處只見兩棵樹的枝葉亂顫。

  大勇遠遠看著,雙手抄在紫貂皮襖袖筒裡。

  這時滿山遍野都是中國苦力。雪給踏翻,如新犁的田野。野鳥撲啦撲啦地成群衝撞,被突然冒出的這麼多帶辮子的男人驚得失了常。

  兩個雇主代表朝這陣勢半張開嘴。他們問大勇:你跟他們不一事?大勇說:我跟誰也不一事。

  他們發現大勇站立的位置是個好地形,一塊高出地面的岩石被另一塊岩石掩住,既易觀察又易隱蔽。他們對大勇說:喂,你下來。

  大勇說:我下來?

  對。然後站到那邊去。為什麼?

  把這位置讓給我們。

  這位置嗎?大勇說,你付兩塊錢。你們兩位,四塊。兩個代表起先吃驚,很快嫌惡地笑了。

  大勇伸著戴滿戒指的手掌,等著錢落進來,眼睛充滿對自己貪婪的誠實。

  媽的,以為只有猶太佬會這一手。

  別把美德都給猶太佬。大勇說,一面開始數滿把的硬幣。

  他們在叫喚什麼?你給翻譯翻譯。那是另一樁交易?你們付多少?他們說:狗婊子養的白鬼新通過一個法案,要把中國

  人從這個國家排除出去;他們還說,長著臭胳肢窩的、猴毛沒蛻盡的、婊子養的大鼻子白鬼……

  你不用翻譯這麼仔細。

  一塊錢值這麼多,我不能讓你虧本。他們說,新法案把中國人作為惟一被排斥的異民,這是地道的種族壓迫。他們還說,鐵路老闆們把鐵路成功歸到德國人的嚴謹,英國人的持恒,愛爾蘭人的樂天精神,從來不提一個字的中國苦力,從來就把中國人當驢。

  代表們深深地點頭。你接下去講啊。

  他們說,一天沒有公平,就罷一天的工……怎麼停了?這是最關鍵的地方……

  一塊錢就值這麼多。

  代表們朝這個衣飾璀璨的中國漢子瞠目。卻見他面孔憨厚得連狗都遜色。

  大勇把錢仔細擱進他襪套,上馬走去。

  當中國苦力的罷工讓所有股東喝起烈酒的時候,大勇已在去金山城的路上。

  第12章

  請別動,讓我看一看你褪了色的顏面。

  我在同你頭次會面時就說過:你老了。在你成名妓之前,你就已經太老。二十三歲,你的同行已早早告老,早早謝世。一多半你這樣的女子沒你這把壽。先是她們的嚮往、妄想、癡望一個跟一個地死絕,繼而所有與她們海誓山盟、許願要接她們出去做妻子、做母親的男人們一個跟一個,在她們心裡死絕了。最後死的是她們的肉體。這個死是不痛的。

  你把你的臉朝向那扇窗。窗子的珠簾上斷一行珠子,眼淚似的一顆顆往下掉。粗大的木柵欄把光亮閘成一縷一縷。你的臉就在這樣的光裡,讓我把病映在你臉上的陰影看得清清楚楚。最初高燒偽造的繁榮氣色已褪盡,此刻你也有了所有進那座房子的女子都有的黃臉,眉眼舊了許多。

  人叫那座房子醫院。

  你見我有描繪它的打算,恐怖地笑了笑。

  沒有人來看望你。你的嫖客們深得了你的好處之後,帶著對這場肉體狂歡淺淺的納悶走出你的門,很快就忘了門內的所有。

  克裡斯也沒來。我明白了:這是你的臉迎向窗口的真正原因。十天前,他就那樣在窗外,一臉淚水。

  我告訴你,正是這個少年對於你的這份天堂般的情分使我決定寫你扶桑的故事。這情分在我的時代早已不存在。我們講到愛情時腦子裡是一大堆別的東西,比如:綠卡,就業,白領藍領,Honda或是BMW。我們講到愛情時都做了個對方看不見的鬼臉。

  在一百六十本聖弗朗西斯科的史志裡,我拼命追尋克裡斯和你這場情分的線索。線索很虛弱,你有時變成了別人,他常常被記載弄得沒了面目,甚至面目可憎。據我推測,沒面目的原因是:白種男童與中國妓女胡鬧過的太多,有幾千人次,記載的人幾經轉述,幾經筆誤,克裡斯就變成了那八歲到十四歲的小嫖客之一,填充了那個乾巴巴的數字統計。男童嫖娼是個獨特的社會現象,尤其是白種男童嫖中國娼妓,獨特又加獨特,克裡斯之獨特,也就被埋沒了。在史學家眼裡,他或許沒什麼獨特,很難說這幾幹男童僅有克裡斯別有一番意義——也許同克裡斯類似的情形有許多,也許這幾千男童每人都對某個中國妓女有一份非常情愫。從常識上說,很少有男孩子不為頭一次發生肌膚親呢的女人動心的。最起碼是個終生的隱私和紀念。只是沒人去逐個瞭解他們而已。他們一旦變成社會現象就只能作為一種宏觀來存在。除非有我這樣能捕風捉影的人,曲曲折折的地追索出一個克裡斯——一百多年前那個大現象的微觀。我有時要翻上百頁書才打撈得出一句相干的記述,如「那個白種男孩子與那位中國名妓的浪漫史據說始於前者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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