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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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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這年,他已不必做任何一分錢一分力的規矩活路,除了賣自己裸體相片到妓館,他開始替人馴馬。從偷來的兩匹馬,他琢磨起馬這畜牲。他發現馬不能靠體力降服,人在體力上永遠劣于馬。馴馬得靠精神上的折磨。他可以在兩三天內收服一匹馬,用形象、色彩、聲音對它恐嚇,而後是饑餓、乾渴、鞭打。因此他馴出的馬敏感得與精神錯亂只差一步。這便是最善跑,精神上又最奴性的馬。 漸漸地,他開始餵養賽馬場的馬。那年他二十歲,已欠了五條人命,九條馬命。 餵養賽馬是他用五百塊賄賂來的差使。他動這份邪腦筋已有多年,一面一場不錯過地觀察每匹馬的輸贏。 他交往了兩個白鬼,一個是銀行出納,另一個是股票公司掮客。他花錢豪爽,很快和這倆人交出了友情。他早探聽到倆人都在賭賽馬中輸掉了老婆。一天他對他們說:我一定讓你們贏,不過贏了的錢得分我一半。 倆人反正沒什麼可再輸,便說,行,分你六成吧。 你們得聽我的,我叫你們押哪匹馬就哪匹。我給你們錢押。 行。你說哪匹就哪匹。 你們贏了,馬上得把我的一份給我。行。不就是給一半嗎? 六成。你們剛才自己說的。行。操你個中國佬。 贏了絕對閉住你們狗娘養的嘴。不准告訴任何人,我在你們後頭。 輸了呢?媽的。 輸不了。輸了你們把我斃掉,反正你們白鬼殺死個中國佬也白殺。 你看上去不那麼好殺,夠我倆殺一會的。 別擔心,到不了那一步。你們贏了可別打算溜,我殺你們可比殺只洗熊容易。 兩個白鬼盯著這個中國佬,第一次意識到男性梳長辮竟顯得如此兇險而英武。 他給倆人一人三百塊賭本,押在五號馬上。 倆人馬上後悔了。五號馬頭一圈就落後了所有的馬。比跑得最健的八號,幾乎就落後了半圈。 他們後悔沒在那賭本裡扣些酒錢下來。五號又被一匹馬超過時,他們遺憾沒拿了三百塊賭本就跑,壓根不進這賽馬場。三百塊,夠他們到偏遠小鎮上再娶個老婆。 然而五號在第四圈時超過了兩匹馬。在第五圈超過了三匹。 第八圈,它終於超過了九號,那匹雄風淩厲的常勝將軍。 倆人從座位上站起。嘴越張越大,氣越喘越短,唾沫在上下牙之間扯出一根線,線也漸漸乾涸冷卻。 五號馬領先了所有對手。五號馬領先了整整兩圈。五號馬贏了。轉眼間三百塊成若干倍地繁殖了。倆人你扶我我架你,免得昏倒。 倆人來到約定的海灘,他已守候在那裡。他赤著身體,滿身肌肉亂跑,辮梢咬在嘴裡。五把飛鏢一根根磨就,他正往刀尖上塗抹什麼。倆人遞個眼色:那大概是傳說的毒藥了。 他近旁燃了篝火,上面吊個鐵罐,烹煮得香氣撲人。他走過來,從他倆手裡接過錢,說,趁我數錢,你們吃午飯吧。他指那罐子。 能不能知道午飯是什麼? 是皮襖。吃了冷天就省了皮襖錢。味道很好,模樣很壞。出納說。這肉嚼上去很……有趣。掮客說。 儘管吃,別客氣。他笑著,豐厚的嘴唇呲出大而潔白的牙。 你們中國佬除了蒼蠅不吃,什麼都吃。誰說的?蒼蠅也吃。 你們什麼烏七八糟的都吃,一條豬可以從頭吃到尾,一隻狗可以從前門吃到後門。恐怕只有一個地方不吃。他倆擠眉弄眼。只有那個地方…… 那是你們白鬼的誣衊。是謠言。 敢說不是真的?倆人吃得忘形,一臉油,帽子推在後腦勺上。你們連血也吃,大腸小腸統統吃!倆人帶出控訴聲調。 他慢慢將飛鏢一把一把插回腰帶。哈,那些個下等玩藝。聽著,我們什麼都可以不吃,扔掉,有一樣東西萬萬不可不吃。 倆人牙疼似的頓時停了咀嚼,去看碗內。這都吃不懂?屑啊。 倆人還是不動,一嘴紫紅色的肉。 一般來說,四條腿的畜牲比兩條腿的畜牲好吃些。他又呲出大方牙齒笑了。 倆人衝鋒到側邊的礁石叢裡,大吼大叫地嘔吐。 他看他們怪可憐,吐得渾身抽搐,脖子脹得比頭粗,要把整個人襪子一樣翻成裡朝外。倆人朝他走回時,滿脖子的汗毛孔凸得如同才拔掉毛的鵝皮。 他等著。 倆人從貼身口袋拿出原屬他的那一成贓。 第二、第三次贏後,出納交出錢就聲明退夥,說他的貪婪已得到了史無前例的滿足。 第四次,掮客感覺他已招來了公眾注目和一個戴大沿禮帽的男人影子。他想收手又捨不得。 他說,肯定私家偵探放了一條眼線跟蹤我。 何止一條,起碼三條。中國佬說,慢慢嚼著煙草。他們要逮住我,一挨打我肯定招供! 別難為情,人嘛。誰指望人忠實得像狗?換了我,我不挨打就招。省了你自己也省人家的力氣。 謝謝你的體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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