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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章

  扶桑從門縫裡接過一壺新燒的茶,還有一盤染成血色的西瓜子。這是規矩。酒很少有,酒之後常是毆打、行兇,然後是一個破爛不堪的女人。

  一張桌上蓋著桌布,西側兩把竹椅上面有繡枕,破綻的角上露出灰色棉絮。對面是個竹床,上面懸一頂粉紅帳子,折皺的地方不再粉紅,被焚香的煙熏成灰黃色。牆也漆成粉紅色,也給煙熏得不鮮了。克裡斯藏不住他眼裡的好奇。十二歲男童那帶有侵略性的好奇。

  扶桑在斟茶。淙淙的水聲讓這男童把目光調轉過來,落到她身上。

  扶桑斟茶時頭偏著,耳墜有了癢痛似的躲閃、抖顫。她轉臉對克裡斯笑,茶就這樣斟到了盅子外面。銀灰的煙把她變得幽遠。

  扶桑自己坐下來,提一下裙子,兩隻紅色溜尖的小腳一隻架在另一隻上。

  克裡斯的眼睛馬上跟到那兩隻若有若無的腳上。一切關於這只腳的謠傳都在他眼前被證實了。真的有如此殘頹而俏麗的東西!

  他坐下來,驚魂未定地端起茶盅。舌頭給茶的苦澀紮了一下。他眼睛就那樣看著她。

  扶桑又問他是否過夜,一邊擰開襯衣的領口盤紐。克裡斯說不過夜。他看那半舊綢襯衣給掀一角方口,露出一塊肌膚,他從沒見過這樣柔細溫暖的肌膚。她的手還在往下解紐扣,卻忽然不動了,看著他挨了茶燙,一抽舌頭。她伸手拿過他手裡的盅子,呼呼地朝茶上吹氣。克裡斯從來沒見過這樣一個動作。她撮起的嘴唇和垂下的睫毛使她臉上出現了母牛似的溫厚。她每次一口氣,半透明的綢衣就變動一回光影。這樣的光色大大誇張了裡面肉體的形狀和動作。他看呆了。她這時佝下頸子,傾斜了茶盅,用嘴唇輕沾一下茶面。然後她一手拭著沾溫的嘴唇,一手將盅子遞回。她微微一笑。

  克裡斯再次確定,他從未見過這樣一系列女性動作。他看呆了。他不懂這些動作何處藏有誘惑:如此新鮮、異樣的誘惑。

  扶桑等了一刻,有些懂他心思了。她走過去剪一茬尚未燒出花來的蠟燭芯。然後她不走回原先的位置,卻走到這男童面前。她不把他當一個十二歲男童那樣對他笑。或說十二歲一個男童也值她這一笑,這樣心實實地等待。

  克裡斯不動。她在離他半尺的對面,行了他這麼大的方便,他卻不動。他感到她的手伸過來,停在他肩上。他感到她的兩團圓熟的奶翹首以待。他卻不能動。

  扶桑只好把她學來的最淫蕩的字句對他說了。她的嘴唇努力地絞扭,不時露出舌尖,每個音都吐得一本正經,實心實意。

  克裡斯覺得這些字句一下子失去了自古至今的含義。那嘴唇是被一顆最蒙昧的心靈所啟合,因此所有的音節成了全新、全然陌生的東西,成了一種人類語言之前的表白。於是它的迷人程度是人所不料的。

  她的手指捏弄著他的耳垂。像所有幼嫩的胚芽那樣,這耳垂也是毛茸茸的,令人心悸的柔軟。

  她其實並不比他高許多,那成熟的氣息使她顯得高大。在她抱住他時,他的嘴唇不吃力就夠著了她的臉。之後她微笑著抽開身,走到梳粧檯前拆下耳墜,手鐲,項圈,發簪。每一樣廉價的飾品都在克裡斯眼裡呈出古典的繁瑣,都呈出東方的晦澀。黑髮終於一瀉而下,黑得如同原始一樣難以看透。

  扶桑坐在竹床上。用手掃平她身邊的褥墊。

  克裡斯突然明白竹床在此時此地的重大角色。整個汙糟糟的樓亭都是這竹床蠕動、搖曳的聲響。他看清了扶桑的腳。兩隻紅鞋被剝落,然後是半透明的淺紅襪子。襪子有兩處細小的破洞。

  扶桑把腳徐緩擱在床沿上。

  這哪裡是人類的足?克裡斯想。他走近它們。這是一種在退化和進化之間的肢體。這是種似是而非的肢體。他不知不覺跪在床邊,手伸去觸碰它們,它們看去更像是魚類的尾部;最敏感、最易受傷的生命根梢。這哪裡是腳?他手指輕極,恐怕它們會溶化殆盡。

  扶桑已將頭髮理好,一身就緒地看著他。

  他這當口忽然一笑。一個男童自認為探得謎底的笑。門口阿媽喊:先生,我想問問您是不是過夜?

  你什麼都想到了:癩痢,跛腿,獨眼。你朝吱吱叫的門轉臉時還是愣怔了:你沒想到他會是個兒童。你咬住嘴,咬出了胭脂的一股鋒利的甜味。十二歲的小嫖客已進了門。

  你看出他裝扮了自己,在胸前掛一根金鏈,衣袋插了塊手帕,淺麻色的頭髮用了過多的頭膠,使那老氣橫秋向後梳去的髮式像頂帽子。你在第一瞬間就認出了他的真實面目。一個兒童,頂多十二歲。連那種族間的差異都不能幫他絲毫,幫他矇騙年齡。他淺藍眼睛中的好奇幾乎是殘酷的。那樣殘酷的好奇心只屬￿這個年齡的男孩。

  還說不上他的樣子,天下兒童都有這樣輪廓不清的嘴唇,從吮乳到吮糖果,這些天性都留在嘴唇上。就是這副處於過渡期的嘴唇,無聲地閱誦一個個神話和歷險故事,咀嚼和吞咽了這些故事,從而餵養了他那顆無邊際的好奇心。當他這樣看著你的時候,你就是他的神話。這窩穴般的屋就是他神話中的遙遠國度,你每一動作都是女神或女妖的搖身一變。東方,光這字眼就足以成為一切神秘的起源,起碼在這個十二歲的男孩心目裡。

  最初的驚詫和不知所措過後,你裝著看不出他的年齡。你一點也不偷懶地待他:你那樣誠摯地笑,仿佛面前是個勢均力敵的血性漢子。你不去想,他也是成百上千來唐人區妓館找便宜的小白鬼之一。

  讓我來告訴這是怎樣的奇觀:兩千多個白種男童向中國妓女求歡,其中最小的八歲,最大的十四。史書上把這稱為「最奇特的社會現象……風化上的一次最猖獗的傳染病。……百分之五十的男童對中國妓館有規律性造訪,百分之九十的男童嫖妓經濟來源為校中餐費和糖果花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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