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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章

  晚間的霧從海裡漫上岸。街上的塵土被霧浸濕,變得沉重,沉澱下來。

  不再從扶桑的窗子襲進嗆嗓子的細塵。

  有些冷,有些餓,有些困倦,扶桑看著馬車上一顛一顛的燈。

  隔壁是十四歲的阿白,已經把嗓音叫成了撕布聲。三個白鬼仔走過,不超過十一二歲,聽阿白叫,伸出髒手指抵在喉頭,發出紙在風裡抖的笑聲。

  阿白改口叫道:快進來呀,你爸爸剛去!

  小白鬼們像莽漢那樣敞開懷,露出大而怪狀的肚臍。他們求阿白解開衣紐。

  阿白和他們在價錢上扯皮,一邊把衣襟扇開扇闔。阿白的乳房像毒蚊叮出的兩丘腫塊。臉上有十來粒淺淺的天花斑。

  阿白的竹床唱起來,出來了節奏:咿呀、咿呀、咿呀。阿白今晚上有飯吃了。

  扶桑離開窗口。這屋很小,她只跨四步就到了那塊簾子跟前。簾子上落了幾隻蒼蠅,冷得飛不動。簾子上繡的花還是紅是紅綠是綠。扶桑撩開載著肮髒和紅花綠葉以及蒼蠅的簾布,進去,提好裙子,落身在紅銅便盆上。

  便盆旁是一隻洗盆,裡面的水還素淨清亮。沒客來,水裡沒添葷。扶桑早就給一遍遍訓教過:客人一走就去洗,不然你一身葷味道。

  小竹架上放著香堿,香粉,胭脂。扶桑摳一點胭脂膏添到嘴唇上。她喜歡它的果蜜味。

  阿媽推門進來,用豬油渣似的焦糊嗓音喚扶桑。阿媽姓梅,一天到晚手提個大銅壺給各屋的洗盆裡兌滾水。扶桑一頭答應著,從便盆上站起,有點捨不得她在便盆上坐出的一圈溫暖。

  阿媽朝盆裡兌了水,屁股先拱出簾子。她說:還是沒客,我又要白出你米錢、鹹魚錢。阿媽把兩根蛾眉一抻,對扶桑笑著歎氣:嘴含了金子?張口怕它落出來?

  扶桑緘口笑笑。

  十二點一過,你脫好衣服等在我房裡。他要好好打你一頓。聽見沒有?

  扶桑答應說都聽見了。

  記住要把頭髮緊緊系起。阿媽又說,別給他扯你頭髮;一扯女人頭髮,他就打得上癮,打幾多他都記不得,打斷氣他都不知。

  扶桑說:記得了。

  頭髮真深,阿媽說,真是一頭好頭髮——一天要用我半兩梳頭油。

  扶桑說:阿媽你早去歇息。阿媽說:哭什麼?

  沒有沒有,扶桑搖頭,就是餓。

  阿媽說:你不餓。餓了尿不出;才聽你尿那麼長一泡。

  扶桑想向阿媽要好些的檀香點點,阿白送客的聲音岔了她的神。

  阿媽說:要好好做了,你這女仔,二十歲了。別的女仔二十歲早做出金招牌了。你還做不出,我下月要賣掉你了。給打過鞭子,又塗過油,扶桑慢慢順著黑烏烏的走廊走。那頭是個飯廳,燈色金黃。她走到第三個門身上就鬆快起來,鞭傷涼下去了。進了飯廳門,裡頭有張大桌,團圓地擺了十六把椅子。桌面上東西都收淨了,這處那處粘著魚刺和菜葉。瓦盆裡擱了小豬腦殼那麼大而肥碩的魚頭。魚頭給白水煮過,嘴唇上還有深紅色的血。

  扶桑想阿媽剛說的要賣她不知真假。阿媽捨得這麼大的魚頭給她吃。她擺擺手拱開盆子沿下的一些蟑螂,坐下來,從裙子下面拿出兩個腳,擱在對面的椅子上。

  扶桑把魚頭拆散,一片片舉進嘴裡去。阿媽在走廊裡喊:扶桑你有客了。

  她答應著阿媽,從掖下抽出巾子,擦擦鼻尖上吃出的細汗。又聽阿媽喊:扶桑你吃到耳朵眼裡去了,我喊你你聽不見?

  扶桑起身,更響地回應阿媽,一邊扯扯拽拽坐得長短不齊的裙子往自己屋走。

  慌張和歡喜讓她步子不勻,有些蹦跳。一個月時間,她就等這麼個人,等來了,她不該又慌又喜嗎?

  回到自己的籠格裡,扶桑嚇一跳,以為撞錯了門。這裡頭戳了四支紅蠟燭,上好的檀香在屋裡繞成網、織成幕,熏得她眼睛也細了。

  蠟燭火舌扭動,整個屋子的金紅空間也跟著不穩了。扶桑想,阿媽也是歡喜她的,捨得這麼好的香燭。

  她對鏡子看看,兩頰的火。她用梳子把兩鬢抿齊,很響地摜下梳子,抓起花插上。扶桑的頭一個男人會是什麼樣子?她頭不敢回。癩痢?跛腿?獨眼?兔嘴?她笑起來,隨那門吱吱吱地給推開。

  很靜的一個人進來了。

  扶桑是從鏡中看見了他。她一咬嘴唇,把胭脂吃掉不少。

  他連笑都沒有。他就那樣半個人在門內看扶桑從凳子上升起,眼睛不懂得和不相信地瞪著。

  扶桑在心裡把他比量一下,他大約不比她矮多少,身量齊她耳朵,但他臉的輪廓和比例仍屬￿兒童,因而他顯得比他本身要矮小得多。

  扶桑不知這男童許多次藏在樹影和牆影中看她。他沒有見過比她更奇異的東西。他常常蔽在暗影中,邊觀看她邊咬著拇指;她的每一個稍大的動作都使他咬疼自己。扶桑不知道他用一面小圓鏡將她一個細部一個細部地觀賞過。他從小就學會用那面鏡子把廣漠世界的任何景物收攏為他瞬間的擁有和私藏。

  在扶桑眼裡,他只是一個男性兒童,和阿白的那些小嫖客沒大區別的小白鬼。她還是打定主意好好伺候他。她脫掉足足吃進十斤絲線的大襖。這襖妓館只有一件,給首次待客的姑娘穿。

  克裡斯,男孩說。克裡斯朵夫,我的名字。叫我克裡斯吧。他把嗓音壓得低而粗壯,做成絕非生手的樣子。扶桑半蹲一下,說:我名字叫扶桑。

  他早已問出了她的名字。

  扶桑又說了請坐,飲茶,先生是否過夜之類。她一共會講二十個英文詞。

  克裡斯的眼睛驚奇地睜著,去打量這屋的陳設。

  檀香的煙彎曲繚繞,使這屋的陳陋顯得合理,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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