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倒淌河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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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過臉,一副強頭倔腦的勁兒,但眼睛卻像剛分娩的母羊,又溫和又衰弱。這就對了,我喜歡你這樣。可突然,她抓起我的手,塞到嘴邊,猛一口咬上去,疼得我連叫都叫不出聲來。她甩下我的手,飛快向遠處跑。我看著手背上兩排死白的齒痕,心裡居然他媽的挺得勁。 阿尕用自己家的奶嫠牛,跟人換了匹矮腳老閹馬。這匹馬騎在草地上走很丟臉,用棘藜抽它,它都不會瘋跑,沒一點火性。尤其當何夏和她倆人都坐上去,馬脊樑給壓彎,肚皮快要掃到草尖上了。但何夏很高興,頭一天就喂它兩斤炒豌豆,害得一路上盡聽它放屁。 有這匹馬,何夏工作起來方便許多。它雖不經騎,但總強似兩條腿的人。阿尕問,造一個太陽要多少年?何夏說,你不懂,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又說,會不會等到我死,也見不上它?何夏說,你死不了,死了又會復活。她說,那倒是真的。何夏哈哈哈地說,誰信? 河岸上釘了根木樁,何夏把牛皮舟牢牢系上去。然後,她在岸上莫名其妙地看。無聊時,她就跑來跑去拾些牛糞,一邊唱唱歌。到了天黑,她得負責將他和船拉回來,點上火,燒茶或煮些肉。像她這樣用刀把肉薄薄削下來,搓上鹽巴,就吃,何夏可不行。不過後來他也行了。 他對她說:「我看就那一段河最理想。」他指的是最可怕那段河。據說,即使冬天河上封著厚冰,有人從那裡走,也聽得見冰下面的笑聲。「修電站,那裡條件最好。」 「不啊!」她說,「何羅,會死的!」她改叫他何羅,因為草原上的母親往往這樣叫孩子。比如尼巴它,就叫尼羅;阿勒托雷,就叫阿羅。是一種昵稱。 「你不懂。」他說。「是吧,你哪能懂這個呢?」他用手指彈彈她的前額。 她格格笑,頭擺一擺,每當說到她不懂的東西,她就這樣,像小狗兒撒嬌。他們坐下來,兩個人就著火上的熱茶抓碗裡飯食吃。吃飽後,她就逼他講點內地的事,比如內地姑娘的牙有多白,臉上多香。她心裡嚮往得很,鼻子卻「哼哼」的,表示不屑。 「何羅,我多大?」她悶了一會兒忽然問。 「你?十九歲了吧。」 「你多大?」 「我二十九,快三十了。」他瞪她一眼,「你少發癡。」 「啊呀呀,我一百歲啦。」她大聲說,「你三百歲啦!一百歲啦!一百歲的老婆婆,三百歲的老爺爺,啊呀呀!」她往後一仰,叉手叉腳地躺著。她恨得想擰他肉,到這時候了,他居然還不懂。 我知道阿尕在提醒我什麼。我全身官能正常,怎麼會不懂?有時她像孩子一樣在我身邊廝磨。我坐在那裡,她會一刻不停地在我身上爬上爬下,把我頭髮一撮撮揪起來,編許多小辮子,紮上亂七八糟的頭繩,然後抱著我晃啊晃,說我是她的孩子。有時她抓住我的手,用舌頭在我手心上嘬,問我癢不癢。這種時候我是不動邪念的,全當她是個小淘氣,隨她鬧去。而那晚上,她仰面躺了很久,一聲不吭,只聽見喘息,我就要崩潰了,非發生什麼不可了。我猛地趴到地下,像大蜥蜴那樣全身貼地,嘴啃著草,手指狠狠摳進泥裡。強烈的壓抑使我渾身哆嗦,牙關緊咬。我不能,假如我動一動,就毀掉了文明對我的最後一點造就。 她躺了許久,忽然說:「你會走的。」 「胡扯,我走哪兒去?電站修不好,我就死在這兒!」 她爬起來:「你就是想走!」她跺跺腳,發起蠻來。 我說:「我懶得理你。」 她把身子挪過來,格格笑著說:「你現在就走吧,我要嫁人。」 「嫁吧。」我說。 「我先嫁尼羅,後嫁阿羅,生一大窩娃娃。」她涎著臉,還在那裡笑。格格格,格格格,聽得我頭皮發怵。 我也爬起來,裝出一副笑臉,恐怕笑得很猙獰。我說「我要走啦。到省城,跟那個雪白雪白的女人結婚!我跟她逛馬路逛公園,嘻!」 我還想說,但她搶著在我面前:「我就是喜歡會騎馬的男人咄。我要他摟著我騎馬,跑遠遠的。」 「我還嫌馬臊臭哩。你去吧去吧。我跟我的白皮子美人兒手拉手,她才溫順呢?」我越笑越狂。痛快呀。 她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企圖壓住我:「好呀,你走呀。我跟托雷最合得來!」 「我當然走,我的姑娘還等著我呢!」 我們都笑得面孔痙攣,血管膨脹。突然,她一掄胳膊,不動聲色地給了我一個大耳刮子。這下就安靜了。我一下沖上去,揪她的頭髮。接下去是一場無聲無息的惡鬥。她的力氣並不亞於我,幾次占了上風。這樣打,直打到由剛才的笑積攢下的心火全發出來,才算完。 看看我們現在的樣子吧:她躺著,我坐著,都是氣息奄奄。好了,我們向來是稀裡糊塗地和解的。「何羅,你才不走呢。」她對著星空說。 我老遠伸過膀子,拉拉她的手。她馬上就順勢爬過來,靠在我身上。「你走也走不脫,我看你往哪兒走。」 「走不脫?試試吧。」 「走不脫。我是女妖,你不曉得?你去問問阿媽,我的底細她曉得。」她嫵媚妖冶的神色使我惡狠狠地吻她,她卻在我吻她時輕輕叼住我的嘴唇。一切都寧靜美好了,一般在我們打得一點勁兒也沒有的情況下,才可能有這種安恬意境。「等修好水電站……」她說。 「到那時候,你幹什麼?」我問。 「我?我還放羊啊。」她感到很自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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