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倒淌河 | 上頁 下頁 |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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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雷說:「當真我撈起它,你就跟我走?」 尼巴它說:「兩個人一起撈到呢?」 阿尕說:「那你們兩個都要了我。」 禿姑娘這時說:「塗些酥油,塗過油好些。」兩人便厚厚地往胳膊上抹了層油。正要下手,阿尕一伸腳,把茶鍋蹬翻了,格格笑著,跑出了帳篷。 有天半夜,阿尕驚醒,發現兩個男人鑽進了帳篷。狗被捂住了嘴,在門外尖聲尖聲地叫。阿尕大聲喚禿姑娘:「阿媽!阿媽!」 老婆子一點動靜也沒有。她便對那兩個男人求饒:「我不會!我還沒做過……」可他們仍使勁把她往門口拖。「救救我,阿媽呀!」 禿姑娘睡覺一向很驚,跑只老鼠進來,她也會醒。阿尕知道壞事了,她在裝睡,說不定還在偷偷笑哩。她被拖出門簾,一路不知碰翻多少盆盆罐罐。 我知道進來的是她。因為我知道那晚跳舞場上她招搖過市後必定會來找我。她光著胳膊,頭上纏著五顏六色的頭繩在火堆上東跑西跑,自認為漂亮死了。老人們停止了唱他們的「史詩」,一齊拿眼盯她。當然,我根本不在乎她惹人注目,她又不是我的。我就這樣一遍遍讓自己想開些:她幸虧不是你的。她瘋到我面前,我對著她得意忘形的臉輕輕叫了聲:「老天爺。」她乖巧地掩上我的房門。 我在供銷社門口掛上牌子,上面寫著:政治學習。這裡的人很老實,看見牌子立刻就走。內地正鬧的「文化大革命」他們不懂,但這牌子他們認為非同小可。因此我有時很惡劣地把牌子一掛四五天。我知道她已走到我背後。夠了,阿尕,前些天你那副樣子讓我到現在還噁心。 過一會兒,她便用兩隻胳膊從後面摟住我,胸脯擠在我背上,一股成熟的熱氣腐蝕著我的意志。不能沒出息,我心裡喝斥自己。她圓而光滑的胳膊蛇一樣把我越纏越緊。我一動不動,一聲不吭,這是我最厲害的一著。她對我這樣沉默的輕蔑一向怕極了。果然,她漸漸鬆開一些。 我有意要傷傷她,打開那本書,把小相片拿出來,湊到鼻子下面看。她的手松了,全松了。一會兒,她五臟六腑不知怎麼發出一聲沉悶的怪叫,噔噔噔,她跑了。我對她的折磨完全達到了預期效果。於是我在她跑後關上門,心滿意足地在門上踹了兩腳。 阿尕想死。她睜眼看太陽,突然發現太陽是黑的。她想把一切都殺掉。這群羊,那群牛,她自己,還有何夏。統統殺掉。她躺在那裡,一把把揪草、揪自己頭髮。 在昨夜,她把尼巴它騙走,剩了托雷一個。她一邊順從地脫衣服,一邊後退,猛地抄起一把大草權。最後托雷鬥累了,只好跑了。她抱著權在帳篷裡坐了一夜。天一亮她就急忙趕了幾十裡,來到供銷社,想把昨夜的兇險告訴他。對他說,女人只有一件寶,你不趁早拿走,我可守它不住了。 到了中午,我的殘忍撐不住了。有種不安使我跨進阿尕家帳篷。禿姑娘興高采烈地把昨夜發生的事告訴我。說阿尕怎樣拿命跟他們拼,像頭小母狼那樣嗚嗚尖叫。我脫口:「他們幹成了?!」 禿姑娘遺憾地翻白眼。我忽然感到一陣愚蠢的幸福。她怪模怪樣笑著說:「你要快呀。」 「快什麼?」我絕不是裝傻。 她突然用那雙一根眼睫毛也沒有的眼睛朝我使勁弄個眼風,我又怕又噁心地跑了。她卻在我背後發出鳥叫一樣嘎嘎的笑聲。 太陽將落,我才把阿尕找到。此刻我心裡踏實極了,她的忠貞博得了我的歡心。她側臥在很深的草叢裡,睡著了。我坐下,心裡被一種無恥的快樂塞得滿滿的。我差不多要去吻她了,可她倏地睜開眼,我這張得意忘形的臉與她貼得極近,因此在她視覺裡很可能是畸形的。她呆滯地看了我一會兒,顯得沒有熱情。而我這時卻顧不上那許多,柔情大發,想把她輕輕抱在懷裡,像文明人兒那樣,講點兒我愛你之類的餿話。我卻撲了個空,她順著漫坡咕嚕嚕地迅速滾下去,立刻跟我拉開很大距離。 我死皮賴臉地追上去。這時幾個男人趕了一大群馬奔過來。天邊是稀爛的晚霞,血色的夕照。畜群和人形成一團黑紅色的霧。馬鬃和人的頭髮飛張著,像在燃燒。阿尕突然回頭看我一眼,沖他們喊:「呃——嘞!」 他們立刻響應,回了聲尖利輕俏的口哨。 阿尕格格笑,對他們大聲唱起歌來。 我跟我的羊群走了,因為你家門前沒有草了;我跟我的黃狗走了,只怪你的鍋裡沒有肉了。 她一邊唱,一邊回頭看我。牧馬的男人們聽得快活瘋了,哦哦地尖叫,待馬群從她面前經過時,一個傢伙裝著從馬背上跌下來,剛沾地又跳上去,反復做這種驚險表演,討她的好。我呢,在遠處木頭木腦站著,看得目瞪口呆,對這種獻殷勤方式,我是望塵莫及。 但我全懂,那歌是唱給我聽的。她這樣,無非是對我小小報復一下。等馬群遠去,草地靜下來,我就向她跑過去,邁著狗撒歡似的輕鬆愉快的步子。我把手搭在她肩上,她敏感得全身一陣戰慄。這一會兒真妙哇,我想,事情該進一步了。我開始在她滾圓的肩膀上輕輕摸、揉。看得出,她很愜意。「小丫頭」,我說,「阿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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