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倒淌河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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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阿尕出現的瞬間,我就預感她不會平白無故冒出來。她,我一輩子也不會擺脫了。 她搓著赤腳,牛糞嵌在腳丫縫裡,一些沒有消化的草末子一搓,便在地上落了一層。她知道這漢人在看她的腳,便搓得越發起勁。她喜歡一天到晚光著腳亂跑,沒哪雙靴子有她腳板結實。她光腳追羊追牛,跳鍋莊跳弦子。光腳在河灘上跑,圓的尖的碎石硌得她舒服無比。她差點追上了那些遍地亂滾的火球,要不是當時被這漢人抱住。 那天她拿出最大的勁頭來跑,他對她喊什麼,她無法聽見。因為到處都在轟轟響,天狠狠撲下來,壓住生養過多而激情耗盡的地。它們漸漸向一塊合,這樣,一顆金光閃閃的火球進射而出,然後又一顆,再一顆。它們放肆地在草地上竄來竄去,帶著華麗的災難。她追趕它們,只是一心想把它們其中的一顆捉在手裡。她以為會像捉她自己的羊那樣容易。 她恨透這個趁她摔倒撲上來抱她的人。碰上這事不是頭一回,阿尕卻沒讓他們得逞過。踢打都不管用,好吧,那就讓我在這雙手上好好啃一口。可她不動了。 阿尕的牙收攏了。這手?這地方沒有這雙手。它白、細嫩、靈巧,像剝乾淨皮的樹根。阿尕認識草地上所有的手,因此她斷定,它是從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來的。 她覺得這雙手不是靠她熟悉的那種蠻力制服她的。就依你了,你抱吧。 然後她被半拖半抱地弄到一塊凹地,不知哪個牧人在這裡留下一圈牆基。早有人在這裡繁衍過,留過種。她被放到地上,下一步,她沒嘗過,但她是懂的。她很小就懂得小羊不會無緣無故變出來。只是天太不美好,下起雀卵大的冰雹,雲壓著,像頂髒極了的帳篷。 他緊貼她,一雙白手變了形,每根手指都彎成好多節。她扭過頭,看見一張瘦長的、蒼白的臉,還有臉上兩隻癡呆無神的眼睛。沒人。她試著掙了一下,掙不脫。 「你想死?」他突然說。 阿尕稀裡糊塗地瞪著他。她懂的漢語很少,但「死」是懂的。冰雹砸得頭皮全麻木了,她見這漢人縮著頭,又白又長的臉像快死的馬。他就這樣摟抱著她,一切都現成,誰知他還在等什麼。 他又說:「那叫球雷,碰到人,人就死啦!」 「死?……」她大聲重複道。 「死。」 「死?……」她搖搖頭,笑了,「死——?」她突然揚起脖子,嘹亮地喊了長長一聲。 她把小時看見燈的事講給我聽,就在那凹地牆基裡。起初我以為她在講一個神話,我只能聽懂很少幾句。她一個勁重複,表情激烈,用手再三比畫。小小的一團火,一團光,一個太陽。我終於弄懂,那是電燈。她眼睛直直地看著不可知的前方,嘴鬆弛地咧著,像笑,又有些兇狠。我一留神,她瞳仁裡真的有兩個光點。 我突然嗅到她身上有股令我反胃的氣味。就是將來使我長得健壯如牛的那股味兒。那味兒很久很久以後被我帶回內地城裡,使文明人們遠離我八丈,背地罵我臭氣熏天。我立刻抽回手,這才感覺到已抱了她很長時間。我已沾上了她的味兒。 她站起身,回頭看著我,像要引我到什麼地方去。我還坐在那裡,不想跟她同路。當然,那時我死也不會想到,走來走去,我和她還是走到了一起。從一開始,到最後,我都不能講清我跟她的感情是怎麼回事。誰又能講清感情呢?假如我說我愛她,我們之間有過多少浪漫的東西,那我會肉麻。那樣講我覺得我就無恥了。 她,我是需要。哪個男人不知道什麼叫「需要」?女人也會「需要」。「需要」誰都懂,都明白,可誰都沒認識過它。「需要」就是根本,就是生,是死的對立。硬把「需要」說成愛情,那是你們的事。 如果非要我談愛情,那我只有老臉皮厚地說:從阿尕一出現,我的愛情就萌生了,不過當時我並不知道。 她慢慢朝前走,又停下,回頭,仍用那種招引他的眼神瞅著他。她滿心喜悅,因為她感到自己突然從渾頑的孩童軀殼裡爬出來。那軀殼就留在這男性漢人懷裡。後來,在河邊,又一次奇遇,他說他一定要在此地造出她見過的那種小太陽,她就開始老想他,做些亂七八糟的夢。再後來她就每天跑上許許多多路,到他的供銷社,坐在那個高門檻上,看他。 她又黑又小的身影走遠了。我看見她肮髒的腳,一對很圓的、鮮紅的腳後跟。草地淺黃,遠處有一道隆起的弧度。她朝那裡走,永遠不可能走出我的視野。我也在走。我覺得她是個精靈,在前面引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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