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八七


  知青們一聽,又沖著公社革委會副書記去了。這時史春喜正巧趕到。他披著舊軍衣站到自來水臺上,要知青們冷靜,有話慢慢說,不要上壞人的當,受挑撥。

  女知青的嗓音辣子一樣,叫喊:「誰是壞人?誰挑撥了?」

  史春喜拿出他最排場的宏潤聲音說:「我是說,不要受壞人利用……」

  知青們喊:誰是壞人?!

  史春喜的好嗓子也破爛了,叫喊道:「誰在這裡鬧事,誰就是壞人!」

  女知青的辣子嗓音又澆了滾油,這會就冒煙了。她說:「你就是利用我們的人!」

  史春喜成了個樣板戲一號人物,一臉正色地指著女知青說:「說話要有根據!誰欺負了你,你可以找組織,找公檢法……」

  女知青說:「就你欺負了我!就是他!」

  知青們喊:「同志們報仇啊!……」

  民兵們來了,用上了刺刀的槍把院子圍起來。史春喜喊著:「不准碰知青一根毫毛!上級有新精神。」

  民兵們掩護幹部們撤出了院子。知青們走在史屯街上,挺著胸、板著臉,眉頭鎖得老成莊重。史屯人站在街沿上,看知青們示威遊行,聽他們喊口號。他們喊著要嚴懲貪污他們落戶費的幹部,嚴懲克扣他們口糧的幹部和糟塌女知青的幹部。

  黃昏時知青們見史春喜在史屯的村口露頭了,正準備鑽進他的吉普車。幾個知青圍過來,史春喜轉頭又回村裡去。冬天地裡沒莊稼,他連藏身的地方也沒有。這時一個手把他扯到穀草垛後面。他看清了,這是葡萄。葡萄拉著他走走、躲躲,從七拐八彎的路走進她家院子。剛拴了門,看見知青們的電筒光在黃昏天色裡亂晃。葡萄蹲下,想從門縫裡看看有多少人。

  一個知青問:「是這裡頭不是?」

  另一個答:「就是這裡頭!」

  一會聽見他們喊:「史春喜,你出來!你不出來,我們也能進去!就是稍微費點工夫!」

  葡萄盯著春喜,盯了一會,叫他下到紅薯窖去。窖子裡頭靠著一堆幹高粱稈。葡萄挪開它們,抓起個鉋子,一會刨出一個洞口。史春喜看她手腳一下是一下,動作一點不亂,脫口說:「你咋知道我和那女知青清白?」

  葡萄說:「我就知道。」

  春喜說:「你不恨我?」

  葡萄說:「這不耽誤恨你。進去吧。」

  春喜說:「我啥也沒幹,我怕他們?!」

  葡萄說:「怕不怕你都躲躲。」

  春喜說:「你叫我出去和他們說理!」

  葡萄說:「死了的都沒理,活著都有理。」

  她使勁一推,把他剩在洞外的半個身子塞進去了。她好奇怪,那麼小的洞那麼大的人,折折疊疊也就進去了。

  她對著洞口說:「不叫你出來你別出來。剛從門縫裡頭看,外頭腿都滿了。」

  葡萄上到紅薯窖上頭,見兩扇大門中間的豁子給撞得能進來個鼻子。又撞一會,能進來個額頭了。她拿起斧子劈柴,讓他們在外頭慢慢撞。門栓給撞掉了,人臉人身子人腿堵在大開的門口,一時都有些靦腆似的。葡萄把斧子往地下一扔。那個女知青說:「為啥不開門。」

  葡萄:「我請你們啦?」

  知青惱她的態度,一下子沖進院子,叫著史春喜的名字,吼他出來投降、知青優待俘虜。

  女知青指著葡萄:「你不把他交出來,我們可搜啦?」

  葡萄打量她一眼。黃昏的最後光亮照在女知青身上,讓葡萄看出她的二流子作派是虛的,她心裡其實可苦。葡萄想,這身孕少說有四個月了。

  葡萄說:「你爹媽啥時見的你?」

  女知青一楞,瞪著葡萄,她怎麼說這麼沒頭沒腦的話?一想,並不是沒頭沒腦,她是說她很久沒見爹媽了,很久沒爹媽疼了。有爹媽疼的閨女能象她這樣嗎?能懷上個野娃子還到處撒野嗎?女知青一邊領頭在葡萄的屋裡翻箱倒櫃,一邊細嚼慢品葡萄的話。女知青不是老粗,只因為這些年老粗吃香她才口粗人粗。她的所有委屈、不順心、背時運都發在搜查這個縣委副書記身上。她一會吼一聲:「史春喜,你幹的好事!你躲哪個驢屁眼裡也給你摳出來!」她和所有知青一樣,覺著讓誰騙了,讓誰占了便宜,讓誰誤了大好時光,讓誰剝奪了他們命裡該有的東西——上學、逛公園、夾個飯盒上工、騎個自行車下班、早上排隊買油條,週末睡懶覺、晚上進電影院……他們原本該著有那樣的命,可被誰篡改了,剝奪了。可他們又找不出那個「誰」來,只覺得史春喜也是那個「誰」的一部分。

  女知青從葡萄的櫃子裡翻出一張男孩的照片。她吼著問葡萄:「這是誰?!」

  葡萄說:「你說是誰?」

  女知青明白了。她身上的一條小命以後也會成一張照片。恐怕還不如這個鄉下女人,照片也沒有,有也到不到她手上。她找誰算這些狗肉賬去?女知青拿起櫃子上的煤油燈就砸。

  火竄起來。葡萄拖了女知青就走。女知青抓她的手,踢她的腿。葡萄想,勁不小,一個半人的勁哩。滿屋人慌了,你堵我路我堵你路。葡萄身上的衣服著了,她扯下衣服,往地上打。女知青還是不肯從火裡挑生。葡萄一巴掌扇過去,她老實了。葡萄把她抱起來,心想,這貨不輕,到底一個半人哩。

  葡萄把窯洞的門關嚴。知青們喊「救火嘍!……」

  史屯人都拿了桶、盆、鍋往這邊跑。

  葡萄看著自己手裡燒焦的衣服。那件二十多年前的洋緞小襖最後成一塊補丁補在這件衣服上。洋緞不耐燒,一燒就化沒了。

  史屯人把葡萄的院子都快擠歪了。葡萄說:「窯洞著火關上門就完了,都跑來幹啥?看我曬的柿餅比你們的甜是吧?」她一邊叫喚,一邊看著人頭裡夾著史春喜那個戴頂爛草帽的腦袋,老鱉似的縮著閃出門去。

  知青們開始考大學時,史春喜被隔離審查了。不久他給調回史屯,打成了「四個幫」在這個縣的爪牙。史屯街上的舊標語敗了色,讓人撕了上茅房了。新標語又貼了一天一地,說是支持鄧小平同志回到黨中央。趕集時,一個人上來買葡萄的柿餅。對她說:「你們這兒真是消息不靈,咋還貼華國鋒的相片?他已經給打下去了。」

  葡萄捋一把花白的卷頭髮,說:「噢,又打上啦。」

  葡萄在史屯街上常常看見那個女知青。和她一夥的人越來越少,慢慢就剩她一個人走在黃土起煙的街面上了。騾車、馬車過時,把土或者泥水潑濺到她那件男式中山裝上,她就扯開嘴罵:「不長眼呀!」她還是叼個煙翻個拉鍊紅領子,可葡萄看出她心裡清苦著呢,身子在男式衣裳下頭粗大起來,跟偷了人家一口小鍋掖在褲腰裡頭似的。女知青見了葡萄就有一種閨女的溫和氣露出來,不過她倆誰也不和誰說話。葡萄成了救知識青年的英雄社員,這女知青表面也不買她賬,好象救的不是她。葡萄只不過讓她對這地方的恨、惱、瞧不起減輕一些。

  她在葡萄的攤子前晃悠過去,看一下一般大、帶一層白粉的金紅色柿餅。葡萄在用碎線織一件毛背心,這時把手在衣裳上抹兩把,分出十多個柿餅,朝外一推。女知青這個時候是饑不得的,一饑臉面就不要了。她呲出黃煙牙笑笑,和黃狗生狗娃之前的巴結臉兒一模一樣。葡萄心裡揪著,想肚裡的小人要她貪嘴饞癆她也沒法子呀。她看著女知青拿上柿餅,往男式中山服口袋裡胡亂揣,搖頭擺尾地走了。她還有幾天就要生了,葡萄從她扭不動的屁股上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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