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 |
八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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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說:「這回可不回來了。」 小荷說:「叫我說也別回來了。這只燒雞,算我爹給他過年吃的。」 小荷走的時候,臉在毛線帽子裡又左右扭了扭,看看冷清的集市上有沒有熟人。就在謝小荷順著史屯街的黃土路往東走時,街上的大喇叭響起來,「侉」的一聲大釵,像是塌了什麼,趕集賣貨的人都一哆嗦。再聽,那是一支樂曲,又重又慢。再一聲大釵,剛才塌的這下子要一塌到底似的。街上人五臟都挪動了,也跟著崩塌。然後喇叭裡有人說話了,念著一大串人名字,頭禦。明白事的人大聲問:「誰死了?」 五分鐘以後,集上的買賣恢復了,不過買的人和賣的人都相互說一句:「剛才聽見沒有?周總理走了。」 過了兩小時,學生們出來了,頭低得低低的,眼睛都垂下,見集上還有人賣小磨芝麻油、醃豬臉、炮仗、剪窗花,都紅了眼圈說:「周總理都逝世了,你們還在這兒趕集哩!」 街兩邊站著蹲著的人吸吸凍出的鼻涕,手往襖袖裡攏攏,看著學生們又悲又憤地喝斥他們。他們扭頭看看左邊右邊的人,見他們不動,還守著自己半筐雞蛋一擔掛麵,蹲著或站著,他們踏實了,也不打算動了。 又過幾天,學生們把禿樹枝上都掛滿白紙條,白祭帳,白紙花。走過去走過來的人都低著頭,耷拉下眼皮,幾個二流子吹口哨,被中學生們吼了一通,灰溜溜地笑笑,沒聲了。史屯的不少知識青年不叫知識青年了,叫「二流子」。要在平時二流子們可不受人喝斥。不喝斥他們,他們還一天到晚到處找個誰打打,或者調戲調戲。他們中間好的都走了,讓公社推薦上大學或招工了。剩的這些常常不出工、歪歪斜斜站在街邊上,見了誰就低聲嘀咕一陣,然後就扯開嗓子大笑。史屯人知道他們整天在講每個史屯人的壞話;每個史屯人在他們的故事裡都做著丑角。所以史屯人就說城裡人太孬,把這些二流子送來禍害他們。過了半年,街上大喇叭裡又出來一聲塌天似的大釵。這回是朱老總。學生們把上回收回去的白紙花整理整理,再掛到葉子肥大知了鬧人的樹上。二流子們嘴裡吹著哀樂,在街上邊逛邊啃著剛偷的黃瓜、西紅柿,見學生們啐他們,他們就比劃一些二流子動作,笑得張牙舞斥、翻跟鬥打把式。 女學生們嗓子哽吟著說:「朱老總都去世了,你們狗日的有良心沒有?」 二流子們用她們的史屯口音,嗲聲細氣地學舌:「朱老總都去世了,你們的良心屙屎屙出去了嗎?!」 學生們想,總有一天,要把這群貨色揍爛攆出史屯去。他們在秋天終於和二流子們打了起來。那是哀樂響得最壯闊的那天。各村都接上了喇叭,都在同一個時辰響起大釵,「咣!……」這回人們覺著塌了的崩了的不是天不是地,是長在脊樑上的主心骨。他們偏著臉聽廣播一遍一遍講毛主席逝世的事。他們站在窯洞外,下巴頦向一邊翹,一隻耳朵高一隻耳朵低,聽著這件大喪事。他們從早上站到中午,背躲胸含,脖子向裡縮,腰在後胯在前,膝頭微微打彎,他們就這樣防守、躲讓、一步三思,未衝鋒先撤退地站著,一代一代都學會這個站相。他們這樣站著,想讓他們聽明白什麼,想讓他們相信什麼都難著呢。從中午又站到晚上,他們互相說:「吃了沒?」「正做著湯呢。」「毛主席逝世了,聽見沒?」「聽見了——逝世了。」 跟著就是十月放鞭打鼓敲鑼。趕集的人看中學生從這頭往那頭遊行,小學生從那頭往這頭遊行,他們對趕集賣東西的人吼叫:「還趕集呢!『四人幫』都打倒了!」他們心裡說:那不還得趕集。過了好一會,他們相互咬耳朵:「毛主席的媳婦江青叫打倒了。」「那不是皇娘娘嗎?」「皇娘娘就不能打倒了?誰都能打倒。」「說打倒就打倒。」 到又一個年關時,村子裡的喇叭響起一聲大釵,史老舅帶著孫子正要出去賣鹵豬頭肉豬大腸豬肝。他站下來聽。這回是公社知青閨女廣播的喪事:剛剛平反昭雪的地委丁書記因病逝世;受全地區、全史屯公社深深敬愛的書記在受迫害的六年中患了嚴重疾病,終於不治長辭,…… 葡萄挑著還冒熱氣的豆腐走來。她想,不知是不是來過豬場的那個地委書記。她不記得他名字了,所以到末了也不敢肯定去世的是誰。她看見史老舅偏著臉,馱著背站在喇叭下面,把步子慢下來,想和他打個招呼。喇叭裡哀樂和廣播放完了,史老舅一抬下巴,他孫子抓起獨輪車的兩個車把。史老舅自己和自己大聲說道:「誰死只要咱兒子不死,就得趕集。」 葡萄在想她剛剛送二大上山的時候,是史老舅給她出了個不賴的主意。他說「咱這兒那兒不能住?掏個洞就能住人。」她把他的話聽懂了。他是叫她去掏個窯。這兒土是好土,掏窯一掏就成。那比住野廟強多了,想暖和它暖,想涼快它涼。她把少勇叫回來一塊在廟附近的山坡上找了個朝南的地方,掏了個土窯。少勇花了四個星期日,和葡萄把窯洞挖出來,抹上泥,又用樹杆釘了個門。她把二大安排在窖裡,三人在一塊吃了一頓年三十扁食。這一年裡,葡萄和史老舅遇上幾回,每回兩人都說他們自己明白的話:「住著不賴吧?——不賴。就是潮點。」「可不是。弄點石灰墊墊。」「墊上了。」「還硬朗?」「硬朗著呢。」「吃飯香不香?」「吃不多少。」 到丁書記去世的這個年關,史屯的知識青年們全到公社辦公室院子示威,絕食,砸窗子,拆門。五十個村的知青結集起來也黑了一個院子。趕集的人圍上來,摻和到知青裡頭,打聽誰把女知青給日了。知青們裡站著一個女娃,穿一件軍裝翻出兩片大紅色拉鍊運動衫,手上夾著煙捲,指著辦公室裡面尖叫:「孬孫你敢出來不敢?!」 一院子的知青喊著:「出來!出來!不然我們要點房子了!」 這時有人脫了件破棉襖,燒上煤油,往院子中間的廣播喇叭上一撂,又用打火機把一根樹枝點著,伸到破棉襖上。火「轟」的一聲燒起來。辦公室的門開了,十多個大隊書記、生產隊長、民兵幹部跑出來。知青們問那個紅色拉鍊大翻領的女知青,誰糟塌過她。她叼著煙捲,笑眯眯地挨個看著幹部們,指著民兵連長說:「穿上衣裳你看著也不賴嘛。」 民兵連長往後一竄,臉血紅。女知青眼睛又移到別人身上,看著魏坡的大隊書記。男知青們問:「是他不是?」 女知青說:「差不多。」 魏坡的大隊書記急了,說:「你這浪貨,你指誰就好好指,這事敢差不多?」 民兵連長說:「再血口噴人就抓起來!」 女知青眼睛定到民兵連長身上,說:「那就是你!」 民兵連長說:「你脫光撇開腿,我都拾塊瓦片把它蓋上!我要你!」 女知青大聲喊:「就是你!」 一院子的知青喊著要把民兵連長抓起來,交縣上去。公社革委員副書記上來勸那女知青。女知青手上的煙捲火星四濺,沖著公社副書記說:「你也不是好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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