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 |
八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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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的手感覺到它的饑餓和兇猛。「這生貨!」二大笑著,臉朝向小豹子的方向,「和我搶啥搶?我不是給它了嗎?這貨要是大肚漢可完了,我這老皮老骨頭,可沒啥吃頭。」他臉還對著小豹子,知道它兩口就把豬尾巴嚼了,吞肚裡了。在吃豬尾巴前,小豹子一顆一顆地找到滾了一地的豬奶頭。它找一顆吃一顆,豬奶頭還沒挨著它的牙就下了肚。它一面找一面就朝這個蹲臥在樹下的白毛老獸近來。 「它還看著我,就跟我有啥不叫它吃似的。」二大和鐵腦媽說。「它還真是個大肚漢。大肚漢就沒啥挑揀嘍,也顧不著嫌我的老皮老肉嘍。」二大伸出手,對小豹子招了招。他知道它走了過來,身子繃緊,屁股比上身高,下巴快貼著地面了,和一隻野貓逮鳥似的。他聞著小豹子身上的野氣,那股熱哄哄的獸味堵了二大的鼻子和嗓子。它冰冷的鼻子上來了,在二大的指頭上吸氣、呼氣。過一會,那帶刺兒的舌頭也上來了,舔著二大的手指。二大攤開手心,讓它想舔就多舔舔。 「這貨,先從手指頭啃起哩!」二大摸到小豹子厚厚的嘴唇,又長又硬的鬍鬚。他還是和鐵腦媽在說話:「它要是從我手指頭慢慢啃,那我還得有一陣子才能跟你去。」小豹子不在乎他說話,把他手心舔得又熱又癢。二大抽回手,解開棉襖鈕扣,一面說:「叫我把襖脫下,別叫它把恁好的襖毀了。葡萄給絮了三斤絮呢,讓它撕撕全糟塌了。脫下來,光叫它把我這老皮肉老骨頭撕撕吃。葡萄找我,找著這件襖,還能再拆拆縫件別的東西。」二大這時已解開棉襖的最下面一顆鈕扣。他笑著,指著小豹子說:「看它,急著哩!有啥急呀,我還能飛不成?」 脫了棉襖的二大拍拍胸脯,朝小豹子招手。他覺得它懂了他的意思,往他喉嚨前湊近。忽然,小豹子頭一低,用毛茸茸的腦門在二大長滿白鬍鬚的下巴上蹭了蹭。二大明白了。這是個孤兒,沒了父母。他猜它最多一歲半。人到處造田,伐樹,豹子們快死絕了。 後來二大常到這裡來坐坐。不過小豹子再沒來過。一天又下了雪。是春雪,下得暖洋洋濕乎乎的。葡萄這天來帶的是一隻燒雞,告訴二大是謝小荷送的。二大把雞頭、雞屁股、雞骨頭都放在廟門口。早上門口乾乾淨淨,骨頭渣也沒剩下。 二大對鐵腦媽說:「這貨老饑呀。雞才多大?都給了它也不夠它塞牙縫。可它就是不來啃我這老骨頭。它看著我個子比它大,不知道我是個啥東西,好啃不好啃。」 草出芽了,二大鑽出廟門就聞到風也是青的。他在矮廟門口走了幾步,聞到小豹子在不遠的樹後面朝他鼓起金眼珠子。天還不全亮,小豹子的眼在這時最大、最有神。 二大不知道前一天晚上,葡萄下的套子上綁了一節豬腸子,是她從史老舅那裡要來的。小豹子被套住了。 二大覺出小豹有了什麼事。他順它的味道摸著走。葡萄從那天在雪地上看到小豹子的足跡就開始下套子。她在套子上放的饃、紅薯從來沒讓小豹子上套。她這才從史老舅那裡求來了豬腸子。二大聞著聞著,就明白小豹子傷了,血還在冒,血腥氣是紅的,混進青的風裡。他摸到小豹子跟前,伸出那只廢了的手。他說:「啃就叫它啃了吧。長我身上也沒啥用。」他的廢手碰到了小豹子的嘴。過了好久,他發現他的廢手還長在他胳膊上。他笑笑說:「看這貨,還嫌俺這手不是活肉哩!」他的好手摸著摸著,找到了那個套。他摸了好久,又想了好久,明白這是葡萄下的套。是他教她下的。一個手解這套不容易。那廢手萬一幫忙幫錯,會把他自己套裡頭。他對鐵腦媽說:「上回人家沒把我啃了。我這回也把人家放生。放了生它要啃我,那就是天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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