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八三


  葡萄其實就蹲在大門裡,從門下的豁子往外看。豁子外頭是秋天早上的太陽,把人腿和人影照得象個樹林子。腿們抖著動著,走過來跑過去,就象又有地有牲口叫他們分似的;就象又把土匪、共產黨、兵痞拉去砍頭示眾,又有瘸老虎、蔡琥珀給他們逮住去遊街了似的。

  黃狗咬人的那天夜裡,葡萄和李秀梅把二大送走了。她們用門板抬著他,在幹成了石灘地的河裡走,往上游走,往那座矮廟走。李秀梅還不把話道破,只管叫二大「舅老爺」。她們在矮廟裡給二大支了個鋪,把他單的、棉的衣服放在他摸得著的地方。廟裡一尊矮佛,經侏儒們不高多少。廟的大樑只到她們肩膀,鑽進廟裡頭只能坐著躺著。二大弓著身,一邊挪著步子一邊摸摸侏儒的佛,又摸摸窗子、房椽、大樑。點頭說:修繕得不賴。葡萄把兩袋奶粉,一包白糖放在他床邊,領著他的手去摸它們,又領著他去摸那個盛水的瓦罐。二大說:這可美了,和佛做伴呢。

  葡萄想和他囑咐,千萬別走遠,遠了摸不回來。可他聾了,她的話他是聽不見的。二大忽然偏過臉說:「摸摸,路摸熟了,我就能往遠處逛逛。」

  葡萄還想和他說,她每隔一兩天來看他一回,送點吃的喝的。二大又說:老往這兒來會中?十好幾裡的山路呢。葡萄嗚嗚地哭起來。二大在這兒,真的就由老天慢慢地收走了。

  見葡萄哭那麼痛,李秀梅也哭了。

  山野的黑夜和白天分明得很,二大還沒瞎完的眼睛能辨出來。尤其是好太陽天,他一早就覺出來了。一片灰黑的渾沌上有幾塊白亮,那是上到坡頂的太陽照在廟的窗上了。有時他還辯出白亮上有些個黑點子。他明白那是落在窗臺上的老鴰、鵲雀。他總是在好太陽天摸出門去,坐在太陽裡吃饃喝水。葡萄給他蒸的饃熗了乾麵,手掂掂有半斤,吃一個耐一天饑。好太陽裡他辨得出東南西北。再過一陣,他不用太陽光了;他能聞出東邊的雜樹林裡榛子落了,給霜打了,又叫太陽曬了,榛子殼出來濕木頭的香氣。南邊幹了的河裡還有螺螄,還有蚌,有的死了,有的還有一點活氣,活的死的把腥氣留在河裡,變天前那腥氣就油葷得很。「咱去鄭州你也不好吃那黃河鯉魚。」二大發現他在和鐵腦媽說話,「你也怕腥氣。」他此刻看見的是二十多歲的鐵腦媽,生下三個孩子一個閨女,出落成一個真正的女人。他好象聽見她答話了,說:「不叫買你非要買,買了敢吃嗎?恁些刺,還不把嗓子紮漏了?」二大看著大大臉盤的鐵腦媽,又看看這掛著山水畫的館子,對鐵腦媽說:「你小聲點,叫城裡人笑咱呢。」鐵腦媽一晃兩個翠耳墜:「笑唄!花錢買刺來紮,有點錢把你燒不死!」二大笑起來,在她滾圓的手臂上捏一把,把頭靠在了矮廟的紅牆上。他和鐵腦媽又說起了銀腦的事。她十八歲,抱著不到一周的大兒子銀腦,說:「這村的水太賴,孩子都出花子,不死的都成麻臉。」二大說:「麻臉就麻唄,是孩子又不是閨女。」她一抽肩膀,從二大懷裡抽出身去,說:「孩子一臉是洞也不中啊!」二大又把她扯進懷裡,說:「一臉洞就一臉洞,咱又不用他那臉盛湯。」她笑得咯咯咯的。二大也笑,他癱了的半邊身體都都笑熱乎了。他睜大瞎了的眼睛,看著媳婦懷裡發花子的大孩子,說:「成個麻子就讓他上山當土匪。不成麻子就送他去城裡讀軍官學校。」媳婦騰出手來打他一巴掌,二大躲開她,偏癱的臉上笑容全跑一邊去了。

  二大從此有人陪他說說話了。他摸著去拾柴,摸到一窩雀蛋,他說是鵲雀蛋,鐵腦媽說:「你眼神不好是怎的?這是野鴿子蛋!」他問她:「敢吃不敢?」她說:「老鴿子要回來可傷心了。」二大摸摸索索地,又把蛋擱回去,一邊擱,鐵腦媽在他邊上幫著數數:「十二個哩。」他對她白一眼:「就象我不識數。」她頭上有兩根白頭發,額頭剛用線絞過,光淨得很。她說:「你別老背著我慣葡萄。」他說:「咦,我啥時候慣她了?」她說:「你當我看不見?她挑一擔子土你還拿鍬給她往下刨刨!」他說:「我怕咱鐵腦娶個矮媳婦。」她說:「葡萄把人家十八歲的個兒都長了,我就是把她往死裡累,往死裡喂,再長兩年,就能給鐵腦圓房了。」二大理理風吹到臉上雪白的頭髮,對鐵腦媽說:「看我,頭髮鬍子白成這了。」鐵腦媽說:「娶媳婦的人,就得留鬍子了。」二大笑她還那麼老法。她說:「誰說我老法?我就不讓葡萄戴紅蓋頭。看城裡照相館的新媳婦相片,戴副黑眼鏡,戴個絨花冠,就妥了。」二大說:「那會中?村裡人還不笑死?」她說:「叫他們笑去。」

  二大拄著木拐摸出朝山坡上走的路。「山聞著老香哩!」他對鐵腦媽說:「松樹油的香氣。喲,衣服咋掛爛了?絮都露出來了。」他對鐵腦媽笑笑:「葡萄給我絮的這件襖有三斤絮哩!」鐵腦媽說:「她那手可笨,罵多少回才把針腳藏沒了。」二大一隻廢了的腳在地上拖,他一點一點上到坡上,手四處摸,鼻子用力吸氣,摸到一個松果。他用那只好手在松果裡摳,把摳出的松子倒在棉襖前襟裡,用前面的幾顆牙磕著,吃著。他對鐵腦媽說:「別看我只剩這八顆牙,啥都吃得動。昨晚葡萄送了根醬豬尾巴,我也吃了兩節子。吃不了多少嘍,一天也就一個饃。不知饑呀。」鐵腦媽說:「剛嫁到你家,你一頓敢吃五個饃。」他說:「聞著象要下雪呢。風一股潮熱氣。葡萄回回來都帶些草,把我褥子添厚些,下雪也不怕它。」他對鐵腦媽笑一下,是怕她不放心的那種笑。

  有時就是二大一人說,鐵腦媽光聽。他說:「外頭雪深著哩,這廟門矮,都叫雪堵了門了。葡萄不叫我出去了。她說等雪化了,地幹幹再出去。不出去可悶呀。二十年都把我悶壞了。那時我把葡萄買回家你說啥來?你說:買回了「百石糧」來了。你說把她喂大,不得一百石糧呀?「二大笑得咳嗽起來,伸出一個手指頭:「你那嘴,老不饒人呀。葡萄象你閨女。」

  也有一陣子,二大光偏著頭,聽鐵腦媽說話。她說:「你把咱兩個孩子都送出去念書,咱老了指誰種地、盤店呀?送一個出去就得二十畝地的糧去供,送兩個出去,咱地也白種了。讀書恁好,你爹咋不叫你去讀,叫你哥去讀?讀得害癆病死外頭了!」

  還有些時候,二大和鐵腦媽拌起嘴來。二大咧著歪到一邊的嘴,和鐵腦媽說:「咋就不能教葡萄兩個字兒?這閨女我領來,就是半個媳婦半個兒子,你看她多能?字兒念一遍就中。」鐵腦媽說:「羊屎蛋兒插雞毛,能豆兒飛上天了!看她能的,把你二兒子也給能她那去。」二大坐在矮廟裡,一隻好手一隻廢手都伸在一個小炭爐上。他不和鐵腦媽爭了。他也看出二兒子喜歡和葡萄瘋。他摸索到火鉗子,夾一塊炭,添到炭爐裡,聞到新炭燃著的香味,給這香味一打岔,他也就和鐵腦媽說到旁的事情上去了。他說:「那時咱倆來過這兒,對吧?你說,這廟咋恁矮?誰進得去?你看我不就進來了?這不是黃大仙的廟,是侏儒廟。過去這有個侏儒聖人,死前在這山坡上修行修了十年。侏儒們年來這兒,祭拜祭拜他。葡萄和少勇的孩子,就讓侏儒們養活著哩。葡萄和我說,明年收罷麥,挺就來了,來了就能叫我看看。挺有二十三歲了。」

  雪化了,二大蹲在廟門口,聞著雪水給太陽帶上天的氣味。他眼前不是昏黑了,是太陽照著雪,雪又照著太陽上的一大片白光。冰冷的空氣進到鼻子裡,辣辣的,沾在嘴唇上,也是辣的,二大眼淚都給辣出來了。他便對鐵腦媽說:「沒風也恁冷,眼珠子都凍疼了。這癱了的半邊都跟有小針紮似的,可帶勁。咱那閨女最好吃樹上掛的冰柱子。瑪瑙有二十多年沒見了,你也別怪她。她回來幹啥?沒娘家人了。」

  他摸到矮廟房檐上吊下的一根根冰掛,折下一根,放在嘴裡慢慢地唆。他見四十歲的鐵腦媽伸手過來,要奪下那根冰掛,他一躲,說:「那髒啥髒?廟上的雪水,甜滋滋的。」二大看著四周的白色光亮,拄著木棍往前走。他的步子在凍成脆殼的雪地上是兩點,一杠,兩點,一杠……點是他的木拐和右腳留下的,杠是他那只癱了的腳劃下的。他給雪憋在矮廟裡足足兩天兩夜,這時他拉長了身板站立,行走,喘氣。上坡時,他上兩步,下一步,他乾脆扔下木拐,連手帶腳往上爬。不一會摸到樹枝了,他拽著樹枝把自己一點點拖上去。到了他身上從裡往外冒熱蒸氣時,他手、腳、臉全木了。他張開木了的嘴唇,和鐵腦媽呵呵地笑,說:「還中吧?還爬得動。」他坐下來,從腰裡掏出一個油紙包。四十六歲的鐵腦媽看著那油紙在他木頭似的手指頭間胡亂抖動,說:「叫我來吧,你那手不中……」沒說完,他把紙包打開了。這時挨著他坐的是從西安回來時的鐵腦媽,穿件黑衫子,腋下掖塊白手帕。腳上穿的是雙黑皮鞋,專給纏小腳女人做的。他說:「葡萄帶的醃豬尾巴、豬奶子,還剩這些,她說是史老六給的,就是孩子們叫老舅的史老六。他叫葡萄送給我嘗嘗。他兒子擺了熟肉攤子,偷偷到火車站賣給火車上的人,說是不叫大夥做小生意哩。這豬奶子下酒是好東西。」

  二大和鐵腦媽說著話,木頭似的手抓起豬尾巴往木頭似的嘴上送。豬尾巴太滑,又凍硬了,從手上跑出去。他趕緊伸手去摸,把腿上的油紙包翻在雪裡。脆脆的雪面上,幾十個豬奶頭滴溜溜地滾了出去。

  他一條腿跪著,在雪地上摸過去,摸過來,對鐵腦媽說:「那它還敢跑哪去?這坡坡上哪一塊石頭哪一棵樹不認識我?」穿黑衫子的鐵腦媽惱他笑他,由他去滿地找豬尾巴、豬奶頭。他把豬尾巴找回來,對鐵腦媽笑笑。他想起來,這是她在他身邊的最後一刻。日本飛機擦著火車的頂飛過去。這時的二大明白只要它們再飛回來,就要把鐵腦媽帶走。火車停下來,人都往門口堵,一個人吼叫:「大家不要擠,擠一塊疏散個球啊?!讓日本飛機的炸彈一炸炸一窩!二大緊拽著鐵腦媽的手。叫她別怕,別慌。二大從豬尾巴上撕下一塊凍硬的肥肉,緊緊咬在他四顆門牙上。」

  他聞到什麼陌生氣味了。他仰起臉對鐵腦媽說:「看著是頭狸子。」他覺著四隻爪子慢慢往他跟前來。他說:「比狸子可大多了。」他說話時,那四隻爪往後一撤。二大對鐵腦媽笑笑說:「咦,這貨!我不怕它,它還怕我哩。」他把手上的大半根豬尾巴向它伸過去。他覺著它想上來叼走豬尾巴,又疑神疑鬼。二大又向前伸伸手。他說:「我看它是只小豹子。聽人說這山溝裡有小豹子,從來都沒叫咱碰上過,這回叫我碰上了。小豹子長得可漂亮,金毛黑斑,兩眼跟油燈似的。

  二大不知道他面前這只野獸就是一隻豹子,不過是黃土色的皮毛,披一個深黃脊背。這兒的豹子都不帶花斑。它兩隻眼在陽光和雪光裡沒什麼顏色,只有兩根細細的黑眼仁。這時它鼻子快挨上豬尾巴的一頭了。它看豬尾巴在白毛老獸的爪子裡顫悠悠的,它用力吸吸鼻子,聞聞它有毒沒有。它猛一張口,叼住豬尾巴,脖子甩鞭那樣一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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