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七五


  葡萄說:「嗯。那時都叫豬們吃了,老可惜。」

  到了夏天,葡萄對二大說:「今年沒聽知了叫了。」

  二大說:「那是孩子們去年把地下的蟬摳出來吃光了。他們饑哩。」

  葡萄說起鬥爭會。馱成一團的蔡琥珀在臺上交待她偷油菜根,偷青麥子,身上讓人扔得全是牛糞。蔡琥珀口才不減當年,把人逗得一會一陣大笑。蔡琥珀交待完,公社革委會書記史春喜就領頭唱:「不忘階級苦」,唱完抬出一筐一筐的雜面和野菜捏的「憶苦菜團子」。每人領到兩個菜團子,知識青年說他們要吃雙份憶苦飯,因為憶苦飯比他們平時的飯香。史屯人那天以後就盼著開鬥爭會,開完吃憶苦飯。

  葡萄不捨得吃憶苦飯,總是帶回來給二大吃。她見二大臉又泛起虛腫的光亮,怕他撐不到打下麥子。二大從少勇救了他命之後,就再不准少勇來看他。所以每回葡萄提到去城裡找少勇弄點糧,他就說:「找誰?」葡萄馬上明白他在心裡還是把這個兒子勾銷掉了。

  這天二大做了幾個鐵絲夾子,叫她把夾子下到河灘上,捕兔子、刺蝟。

  天不亮葡萄到河灘上,一個個夾子都還空著。這時她聽身後有人過來,一回頭,是老樸。

  老樸一看就明白了。他和葡萄很久沒單獨見面,這時發現她黃著臉,身子也縮了水似的。他知道她一定是為了地窯裡那條性命苦成這樣。只有她的笑還和孩子一樣,不知愁。她見到他一下子就咧嘴笑起來。她把手裡的空夾子揚揚,說:「兔們精著呢!」

  老樸知道地窖裡那個人一定餓出病了。他工資停發了幾年,每月領十二塊錢生活費,還有孩子妻子。就是他有錢,集上也買不來肉。他揣著五塊錢,在集上轉,見一個老婆兒買茶雞蛋,買了五個,花了一塊錢,又去供銷社稱了兩斤點心。他一聽那點心砸在稱盤上的響動,就知道點心都成文物了。這裡誰買得起點心?

  他剛走到供銷社門口,見妻子懷裡抱著女兒,手裡牽著兒子走了過去,牽著的那個一定要進供銷社,被妻子硬拖著往前走,走不多遠,孩子哭叫起來。他不知怎麼就已經把一包茶雞蛋和一包點心塞在了孩子手裡。

  晚上他坐在門口看兩個孩子在屋裡和老鱉玩。這是公社革委會的一間辦公室,騰出來給老樸一家住。屋子大,只擺了兩張床,孩子把老鱉引出來喂,又坐在它背上趕它往前爬。老鱉象個好脾氣的老人,爬不動它也一再使勁撐住四個爪子。它已經和這家人過和睦了,眼光不再那麼孤避。它知道這家人會把它養下去,養到頭。因此當老樸對著它古老的頭舉起板斧時,它一點也不認識這件兇器和人的這個兇惡動作,它把頭伸得長長的,昂起來,就象古墳上背著碑石的石龜。它也不知兩個天天和它玩耍的孩子們哭嚎什麼。孩子們給他們的母親拖到了門外,在院子裡哭天搶地,老鱉聽不懂咆嘯些什麼:爸要殺老鱉!爸爸壞!

  老鱉見那冷灰的鐵器落下來。它脖子一陣冰冷,什麼也看不見了。老鱉古老的頭斷在一邊,慢慢睜開眼。它看見自己的身子還在動,四爪一點一點撐起來,它看著它血淋淋的身子爬著,爬到它看不見的地方去了。老鱉眼睛散了光。

  老樸在悶熱的五月渾身發出細碎抖顫。他看著那個無頭老鱉一步步往前爬,向床的方向爬去。孩子們在外面哭叫打門,老鱉無頭的身子晃了晃,沒有停,接著爬,拖出一條紅漆似的血路。他一步跳過去,拾起剛才砍得太用力從手裡崩出去的板斧。他追著老鱉走動的無頭屍,再次舉起板斧。可對一個已經被斬了首的生靈怎樣再去殺害,老樸茫然得很,板斧無處可落。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老鱉的無頭屍爬進床下。床下塞著舊鞋子舊雨傘舊紙箱,老鱉在裡面開路。老樸聽見床下「轟隆轟隆」地響,老鱉把東西撞開,撞塌,撞翻。藏在床下的家當積滿塵土,此時灰塵爆炸了,濃煙滾滾,老樸站著站著,「呼嗵」咽了一口濃瀝的唾沫。那個毛絨絨的長著年代悠久的苔蘚的頭已經早死透了,它的身子還在驚天動地地往最黑暗的地方爬。

  孩子們已經安靜了。他們進了屋,在母親舉著的煤油燈裡光裡,看見父親瞪著床下,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母親說:「死了?」

  老樸不搖頭也不點頭,指指床下。

  又過一個多鐘頭,孩子們已睡著了,老朴和妻子聽聽床下的死靜,把床板抬起。老鱉幾十年的血流了出來,血腥渾厚。老鱉趴在自己的血裡,看上去是一隻古石龜。

  老樸把它搬出來,搬到獨輪車上。妻子知道他是為了葡萄殺這只鱉的。妻子對老朴和葡萄是什麼關係,心裡一面明鏡。妻子說:「給孩子留點湯。」

  老樸把身首異處的老鱉送到葡萄的窯院。葡萄一見那小圓桌一樣的鱉殼,問他:誰殺的?

  老樸說:「我。」

  兩人把溫熱的老鱉搬進院子。葡萄取出豬場拿回來的大案板,把老鱉擱上去。砍完剁罷,她的柴刀、斧頭全卷了刃。煮是在豬場的那口大鍋裡煮的,葡萄拔了一大把蔥,又挖了兩大塊薑,把罐裡剩的鹽和黃醬都倒進了鍋裡。煮幹了水缸裡存的水,鱉肉還和生的一樣。井被民兵看守著,每天一家只給打半桶水,就半桶水也讓牛眼大的井底縮得只有豌豆大了。老樸和葡萄商量,決定就打坡池裡的臭水,反正千滾百沸,毒不死人。

  院裡堆的炭渣全燒完了,鱉肉還是青紫鐵硬。老樸吸吸鼻子,說:「這味道是臭是香?」過一會他說:「嗯,是香!」

  葡萄盛出半碗湯來,問他:「敢喝不敢?」

  老樸把碗拿過來,先聞聞,然後說:「聞著真香!我喝下去過半個鐘頭要死了,你可不敢喝。」

  他們聽見花狗在廚房門口跑過來、跑過去,嗓子眼裡出來尖聲尖氣的聲音。花狗從來沒有這種嗓音。

  葡萄一聽,一把把碗奪回來。她點上油燈,把半碗湯湊到光裡去看。湯裡沒一星油,清亮亮的,發一點藍紫色。葡萄把湯給了花狗,一眨眼碗就空了,讓狗舔得嶄新。

  「明晚再煮煮,肉就爛了。」老樸說。

  「燒啥呢?」葡萄說。

  老樸想,是呀,炭渣都耗在這一夜了。他清晨借了一輛板車,走到小火車站,用兩塊錢買了半車炭渣。這一夜老樸抵不住瞌睡,進葡萄的屋睡去了。天剛剛明,他讓葡萄叫醒。她拉著他,上了臺階,走到大門口。她說:「聽見沒有?」

  老樸:「什麼?」

  葡萄打個手勢叫他聽門外。他這才聽見門外有什麼獸在哼哼。葡萄把他推到門縫上。門縫透出一個淡青的早晨,幾百條狗仰臉坐在門前,發出「嗚嗚」的哀鳴。老朴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狗排排坐,坐著姿勢這樣整齊劃一。熬煮鱉肉的香氣和在早晨的露水裡,浸染得哪裡都是。狗們的眼全翻向天空,一點活光也沒有,咧開的嘴岔子上掛出沒有血色的舌頭。老樸看見每一條狗的舌尖上都拖下長長的涎水。涎水在它們面前積了一個個水窪子,一個個小坡池。

  狗們從頭一夜就給這股香氣攪得不得安睡,它們開始尋找香氣的源頭。第二個夜晚,香味更濃了,鑽進它們的五臟六腑,攪得直痛。它們朝這個窯院走來,一路有外村的狗彙集查來。墳院的一群野狗遠遠坐著,它們不敢在這個時候接近家狗的地盤。

  老鱉被熬成膏脂的時候,啟明星下,一大片黃中透綠的狗的目光。

  狗們在上工鐘聲敲響的時候才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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