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六一


  人們說他們偏偏要穿不成雙不結對的鞋,中國人打赤腳都不怕,還怕「一順跑兒」的鞋?!於是他們全惱著日本鬼子,轉眼就把靴子分了,穿上了腳,不久暑熱從那靴子裡生髮,凝聚,蒸著裡面長久舒適慣了,散漫慣了的中國農民的腳。史春喜笑嘻嘻地邁著悶熱的「侉侉」響的步子,檢閱著正在分罐頭的各個大隊。他的腳快要中暑了,但他喜歡那步伐和腳步聲。人們一點也不打不吵,沒人罵髒話,罐頭安安生生地就分到了各生產隊,又分到了各家各戶。他站成一個標準、漂亮的立正,兩個腳尖卻是都朝一個方向;他這樣立正向人們說:「我希望大家細水常流,啊?別一頓把恁些罐頭全吃了!咱要靠它堅持到麥收!」

  葡萄抱著她分到的三個罐頭,看著春喜也會象老漢們那樣從煙袋裡挖煙草,裝煙鍋,她心就柔融融的化開了:他裝煙的手勢和他哥一模一樣。他穿著「一順跑」的日本皮靴正和一個老婆兒說什麼笑話,幫她挎起裝了五個罐頭的籃子往山下走,老婆兒的孫子孫女前前後後地繞在他身邊。

  不少人說得先吃一個罐頭才有力氣走二十裡路。他們找來鍬、鎬,砸開了罐頭,有人不對呀,聞著不香嘛。

  從砸開的鐵皮口子裡冒出的是白的和綠的醬醬。日本鬼再吃得奇異,也不會吃這東西吧,大夥討論。一個人用手沾了一點白醬醬,聞了聞,大叫一聲:「這是啥肉罐頭?這是油漆!」

  沒一個人走得動了。孩子們全哭起來,他們爬的力氣也沒了。賀村的人想起什麼了,叫道:「美蔣特務劉樹根呢?快斃了他!他想叫咱喝油漆,藥死咱哩!」

  人們這才想起劉樹根來。他的陰謀可夠大,差點讓大夥的腸子肚子上一遍漆!就差那一點,史屯整個公社的人都毀了。他們到處找劉樹根,人人的拳頭都捏得鐵硬,他們已經在心裡把幾十個劉樹根捶爛了。這個兵痞,壯丁油子,從土改分掉了他的二十多畝賴地就盼著美蔣打回來。人們說:捶爛他!剁了他!給他汆成肉丸子!下油鍋炸炸!……哎呀,那可費油!多少日子沒見過一顆油星子了!

  劉樹根就是沒了。他家窯洞上了鎖。他和他老婆、孩子都沒了。人們不知道,劉樹根那天得了五個罐頭的獎勵,回到家找刀開了一個罐頭,當場昏死過去。老婆又潑冷水又紮人中,他醒過來說:「村裡人馬上就要來了,他們非捶爛我、剁了我不可!

  老婆說:「你也不知那罐頭裡裝的漆呀!」

  劉樹根說:「我是不知道。可我也不是美蔣特務,他們說你是,你就是了唄。他們一開罐頭,見裡頭不是肉,非把我剁剁,汆成丸子……說著他就癱成一灘,等著挨剁了。

  老婆做過窯姐,見識比村裡女人多,趕緊收拾了衣服、鋪蓋,趁全村還在山上喜慶罐頭大豐收,她拖起劉樹根就走。通縣城的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兩邊是被人吃禿的草,吃死的樹,一條瘦狗被誰家扔了,死在路溝裡,扁薄得象一條狗形毯子。走了一程,新墳上的老鴉們見人來了,盤旋在人的頭頂。它們想,盤旋不了多久,就可以俯衝下來。它們常常這樣攆著暫時還在挪動的肉,狗也好,人也好。

  種麥之前,史春喜把全公社的党團員、勞模、積極份子、幹部、復員軍人全叫到原先的孫家百貨店開會。

  春喜一下子老了十歲,眼光都有點花似的,眯細眼對人們宣佈,最危急的時刻到來了。

  葡萄的臉也腫得發木,手裡還是照樣忙得很,用個線拐子打麻線。她能把碎爛的斷麻全打成光溜牢實的麻線。她胳膊上下舞,想抓緊開會的時間把一團爛麻打出線來。

  麥種、牲口,都是大問題。咱公社的牲口死得差不多了,麥種錢也還沒落實。春喜說著,邁開老漢的步子,在前臺來回走。公社在這年春天把麥種全借給社員們吃了。

  聽了一小時,大家聽懂了史書記的意思:他賣了自己的手錶、小荷的縫紐機,湊出一份子錢給社裡買麥種。他從軍隊復員,領的復員費置下的幾件東西都獻給社裡了。大家明白,這是該他們獻的時候了。他們中沒一個人有縫紉機、手錶可獻。家裡就一口鍋一把勺,還獻出去煉成了鋼,到現在還沒把鍋勺置辦齊。

  葡萄的手舞動得更快,知道史春喜的眼睛在她身上一會照亮一下。冬喜不會把土堆在下頭,蓋上布再鋪一層麥,最後把麥種也當「火箭」放上天去。不過她還是死心眼地在春喜的每一個神情,每一個動作裡找冬喜。找到冬喜的一個揮手,一個垂眼,一個皺眉,她就迷了:那是冬喜借春喜還了魂。在葡萄犯死心眼的時候,她會心疼春喜:為了點麥種,把他愁得比他哥還老。

  春喜的說話聲音和在了葡萄線拐子飛轉的聲音裡,聽著就是冬喜啊。她抬起頭,用腫小了的眼朝他看著。她好久沒這樣做夢地看一個男人了。麥種麥種,那時她和琴師朱梅看著抹窯洞的新泥和著的麥種發出麥苗來,對看了一眼。洞房裡的紅臘吐出肉肉的火舌,溫溫地舔一下,又舔一下。那被舔臊了的空氣動起來,把牆上的青嫩麥苗弄得癢癢的,賤賤的,一拱,一閃。琴師就和葡萄做起同一個夢來。

  她現在身上也癢癢的、賤賤的。她想春喜和她咋就這麼冤家?她為啥就非得在他身上找到冬喜才不惱他?她的眼光沒有空拋,散會時冤家來了,用他第三條嗓音對她說:「開會不准遲到,不准盯著我臉看。」

  她就象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皺起眉毛。葡萄心一軟,襯著土黃的臉,他那眉毛都長荒了似的。

  「借到錢,買下麥種,再買幾個豬娃。」她說。

  他嘴角挑動一下,明白她的意思是說:我還是有一點兒喜歡你的。她一看這個大店堂裡只剩了臉對臉的他和她。

  「現在哪有東西喂它們?」春喜說。他的意思她也聽懂了:我現在就想你哩。

  「給我把豬娃引來,我保准餓不死它們。」她說。他聽的是:我也想你。我身子老想你呀。他又說了幾句關於莊稼,牲口的愁話,其實是說:你呀你,總算想我了。她也說了一兩句寬心的話,眼神卻告訴他:我身子喜歡你,心還惱你。

  春喜懂了她這句後,突然垂下眼睛。

  「你到底兒惱我啥呀,葡萄?」他問,猛不丁地。

  葡萄楞了。她從來沒想明白她惱他什麼。她就是惱他。她說不明道不白他哪一點孬,但她的心明白,她的心不把道理告訴她。

  春喜上來抱住葡萄。她的嘴抿得跟剛長上的刀傷似的。他用舌頭撕開那傷口。他知道他委屈有多大;他知道她身子明明敞開了,等他等得作痛。

  葡萄等他把她擱在條桌上,把她罩在他身子下,她才什麼都忘了。黑燈瞎火可真美,她管他是誰,她身子喜歡就行。

  從那天晚上之後,葡萄和春喜常常在墳院旁邊的林子裡歡喜。她想,他哥哥是疼他兄弟的,也疼她葡萄,不會讓他和她肚皮饑身子也饑。這麼饑的日子,沒這樁美事老難挨下去。春喜每回完了事,和她說話,她就把汗津津的手搭在他嘴唇上。她和他是說不到一塊兒去的。

  種麥是靠人背犁的。公社書記成了史屯公社的頭一條犍牛,跳進地裡,把套往身上一套,跟大家說:「蘇聯龜孫想逼咱債,能叫它逼死不能?」他說完上身向前一探,脖子一伸,兩條腿蹬開了。

  史書記當了幾天的牛,下面帶出一群好牛來,麥子總算按時種下去了。背一天犁,他一看到葡萄的身影就又有了力氣。他和她鑽進北風吹哨的林子,直歡喜到兩人都熱得象泡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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