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四一


  不久一個大場院全是踢踢踏踏的腳,揚起半天空的黃土。史老舅躺在地上裝死,他的兒子們閨女們以及他們的朋友們和村裡人撕作一團。葡萄還坐在原地,手上飛快地打著草帽辮。她眼前就是一大片沾著泥巴的腳,進進退退,一會東、一會西。反正這場院常有這樣撒野的腳,分不清張三李四,打孽、打日本、打漢奸、打地主富農、打鬧玩耍……

  辯論會開到不少人鼻青臉腫才散會。人們指著被抬起的史老舅說:「那是塊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葡萄站起身,嘴裡噙著一根麥秸,撲嗒撲嗒地拍打著屁股上的灰,往家走去。春喜和那夥小夥子走在前面,說著春喜報名參軍的事。這貨自己嚇著自己了,躲到軍營去了。那天夜裡他跟一匹發情種馬似的,天不怕地不怕,這會知道怕羞了。她心裡好笑,也怪疼他的。

  天黑盡之後,葡萄把烙好的幾張油饃和一盆甜湯送到紅薯窖裡。她把場院上打架的事講給二大聽,還說史老舅把從孫家分去的黑騾養得多駿。她總愛說從孫家分出去的牲口誰誰胖了,誰誰瘦了、誰誰瘸了。牲口和孫二大的孩子一樣,他好聽它們的事。二大今晚沒問:菊花馬配上沒有?那貨孬著呢,不好配。或者:老牛咋樣?或者:紅馬咋樣?他聽葡萄說話,慢慢晃著手裡的盆,嘴沿著盆邊轉著圈喝湯。他這樣晃面糊塗就乾乾淨淨從盆上給晃下來,比筷子刮、手指刮還乾淨。

  「爹,油饃是大油烙的。」

  「嗯。聞著老香。」

  「趁熱吃。」

  「才剩多少白麵呀?」

  「咱又不是天天吃油饃。」

  「敢天天吃?」

  「夠吃,甭愁。」

  「把白麵盡給爹吃了,你吃啥?」

  「我就好吃紅薯。」

  葡萄聽二大呼嚕呼嚕喝湯的聲音輕下去,最後是「吧呷吧呷」。她站起來,伸手接過他的空碗,擱在籃子裡。黑燈瞎火,他和她從不作錯一個動作。

  「葡萄,你坐。爹和你說說話。」他聽見她坐在他對面。「葡萄,要真鬧荒年了,爹給你說個地方,那地方有吃的。從咱這兒往北,進山,那山洞裡有個倉庫。是日本人的。倉庫裡存了幾千個罐頭。」

  「您咋知道的?」

  「是劉樹根告訴我的。他讓鬼子抓去當夫子,幫他們搬東西進去,就搬了幾千個罐頭。後來他逃出來了,鬼子也投降了。再回去找,咋也沒找著那個山洞。人餓急了,就准找得找。你就記著,那山叫壺把山,不老大。山洞朝南。」

  第二天清早,出工的鐘還沒響,葡萄送飯下到地窖,發現二大不在窖裡。她摸摸床鋪,鋪蓋給卷掉了,再摸摸,發現所有的衣服、鞋、帽全不在了。二大走了。

  她點上小油燈,見地上擱著打好的麻繩。二大麻繩打得漂亮,摸黑也打得這麼漂亮。二大啥事做得不漂亮?走也走得漂亮。走了那麼大個活人,夜裡連狗都沒驚動一條。全村幾百條狗,葡萄沒有聽見它們咬。二大去哪裡,活不活得成,這都不是愁人的事。葡萄知道一身本事的二大總能在什麼地方端住一個飯碗。她是愁是沒了二大,她可成了沒爹的娃了。

  葡萄從地窖裡上來時,兩腿虛虛的,人也發迷。她見一個黑影子在月亮下伸過來,黑影子的腦袋小小的、圓圓的,脖子又細又長,肩膀見棱見角。連黑影子都是帶傷的,動動就疼,所以它一動不動。

  葡萄也不動。

  黑影子說話了。他說:「葡萄嫂子,我明天走了。要上朝鮮哩。」

  葡萄說:「明天就走?」

  「打仗不死,回來見你。」

  葡萄心裡一揪。她別的也不想說什麼了,看著春喜走去。走到豬欄邊,他停一下,轉身上了臺階。上臺階後他腳快起來,到後來就成跑了。葡萄又是好笑又是可憐:這貨,懂得幹下醜事往外躲呢。

  她走到磨棚外,伸手去收晾著的衣裳,見她那件小褲衩沒了。她又是一陣好笑:這貨,偷那玩意幹啥?補了好幾塊補丁,還有洗不下去的血跡。到了軍隊上,他能把它藏哪兒?

  葡萄和冬喜請了假,搭車到洛城去了一趟。她小時聽二大說他在洛城有個開鹽場的朋友,和他差點讓鬼子一塊活埋,是生死患難之交。她找到鹽場,那個朋友也在前兩年給政府斃了。她便去找一個做糕點的師傅,二大的糕點手藝是從他那兒學的。老師傅已經不做糕點了,見了葡萄便問二大可硬朗。

  到了下午,葡萄把汽車站、車馬店、火車站都找了一遍。黃昏時她走到市醫院門口,站了一會,直衝衝地走了進去。

  醫院剛剛下班,她在停滿擔架,到處是哼哼的走廊裡碰見戴大口罩的孫少勇。孫少勇把她拽到亮處,打量著她,說:「你咋成這樣了?」

  「叫我喝口水。」她直筒筒地說。她明白她的樣子挺嚇人,一天沒吃沒喝,走得一身汗泥,衣裳也是又髒又破。她一共只有兩塊四角錢,打了張車票,大子兒也不剩一個了。

  少勇已跑回辦公室,把他自己的茶缸端來。他看著她喝,喝到茶根把茶葉呷得噝噝響。等她臉從茶缸裡冒出來,他問:「逃荒來了?」

  「逃荒我也不上你這兒逃來。」

  「那出啥事了?」

  「沒事我不能來看看你?」

  少勇笑了。他把茶缸奪過來,又去給她倒了一缸子冷開水,又看著她一飲而盡。她用手背一抹嘴,把臉抹出一道乾淨皮肉來。她說:「我得住下。住三天。」

  孫少勇想,他現在有妻子了,兩人過得和睦幸福,把她帶回家是不合適的。可把她另一處安排,更顯得不三不四。想著,他就領她去了醫院的職工浴室,叫她先洗洗,他抽這個空來想法子。

  少勇走到馬路對過的百貨商店,買了一件白府綢襯衫和藍布褲子,又買了一條淺花褲衩。他把這些東西裝在一個線網兜裡,又從食堂買了兩斤韭菜包子,放在他吃飯的大搪瓷盆裡。他準備拿這份禮打發葡萄回家。但葡萄一出浴池他聽自個兒說:「走吧,先換上衣裳,我領你回去見見你二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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