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四〇


  上千口子人都聽鐘聲下地、歇晌、吃飯、開會、辯論。下午栓在史六妗子家麥地中間那棵百歲老柿樹上的鐘「當當」響起,所有低著頭彎著腰的人全擱下手裡的活站直身子,你問我我問你:這是下工的鐘不是?不是吧,恁早會叫你下工?

  冬喜給選上了農業社社長,說話和志願軍做報告的人一樣,都是新詞。大家全傻著一張臉,將就著聽他說。他說這個是「苗頭」,那個是「傾向」,那個又是「趨勢」。辯論是什麼意思,史屯人最近弄懂了。辯論就是把一個人弄到大家面前,聽大家罵他,熊他,刻薄他。

  下午打鐘就是要在場院辯論。不少人試探著問:「這時還不把麥種下去?還辯啥論?」

  辯論會場就是當年日本人帶走史屯八個小夥子、鐵腦半夜叫槍打死的那個大場院。大家慢慢吞吞從地裡走過來,都打聽今天「辯誰的論」。前幾回辯論是罵孫老六,把他的牲口教得可刁,牲口入了社鬧性子,裝病、踢人。

  半小時鐘聲不斷,人才晃晃悠悠到齊。在地上盤腿坐定,蔡琥珀叫兩個民兵「有請史惠生!」

  帶上來一看,就是史老舅。史老舅也有個大名,叫史惠生,沒人叫慢慢就給忘了。一看這個被正經八本叫著大名的人不過就是辦社火愛扮三花臉的史老舅,人們「哄」的一聲笑起來。史冬喜叫大家「嚴肅!」沒人懂得「嚴肅」就是不叫他們笑,他們照樣指著史老舅的茶壺蓋兒頭、苦楚臉兒、倒八字眉笑。他剛剛剃了頭,刮得黑是黑白是白,為了叫大家辯他的論時有個齊整模樣。史冬喜拿起胸前的哨子猛吹一聲,然後說:「不准笑!嚴肅點!」人們這才不笑了,明白嚴肅就是不叫笑了。

  葡萄看見史春喜坐在一夥半大小夥子裡。她看他褲腿一抹到底,上身的衫子也扣起五個扣子,就知道他上、下身都給鐵鍁鏟傷了。她想:也不知傷得咋樣。這幾天他躲得沒了人影,冬喜來兩趟,背些麥麩給他家的豬吃。

  辯論已經開始半天了,大家都把史老舅當個狗喝斥。葡萄慢慢弄懂了,他們是罵他不入農業社。他給罵得臉更苦楚了,手去腰上摸煙帶,馬上也有人喝斥:「把你美的——還想抽煙!」他趕緊把手縮回來。有人大聲問:「史老舅,你憑啥不入社?」

  史老舅說:「俺爹說人多的地方少去。我得聽我爹的。」

  人們沒辦法,也不能去惱一個死去的老人。

  一個閨女說:「那你爹是舊社會的人!」

  史老舅說:「舊社會、新社會,反正人多弄不出啥好事來。」

  「這可不是你爹說的,是你說的。」

  「是我說的。我跟我三個孩子兩個閨女都這麼說。」

  「呸呸呸!落後分子!反動派!打倒打動派史老舅!」

  史老舅點點頭:「打倒打倒。」

  「史惠生!你跑到大庭廣眾之下宣傳反動落後思想!」史冬喜大聲說。

  史老舅抬頭一看,見是自家侄兒,便說:「不宣傳了,不敢。我不想來這個大庭廣眾呀,你們非叫我來不中。」

  人們讓史冬喜一喊,都惱起來了。這個史老舅憑什麼一人還種他那幾畝水澆地,把他那黑騾子獨給他自家使?他憑什麼早幹完早歇工、多打糧多吃饃?天天悠悠達達趕著騾子下地,吭著小曲耪地、種麥、起紅薯,美得顛顛的,憑什麼?

  「史老舅,你落後不落後?」

  「落後落後。」

  「反動不反動?」

  「反動反動。」

  「又落後又反動,就得把你打倒!」

  「打打打。打倒咱還是得聽俺爹的話。俺爹聽俺爺爺的話。俺們祖祖輩輩都是個這:人多弄不出啥好事。人多的地方俺們不去。」

  大家真急了,吼叫起來:「史老舅,你把話說明白,你入社不入?」

  「不入。」

  「上他家牽騾子去!把他地給分分!」

  史老舅也急了,說:「誰敢?咱是個下中農!咱又不是地主富農!地和牲口都是從孫懷清家分來的,分的是……那叫個啥來著,二孩?」

  二孩是他的二兒子,十八歲,正要去當兵。臨走還是給拽來參加辯論會。這時他聽他爹大聲問他話,便頭也不抬地大聲回答:「勝利果實!」

  史老舅說:「對,那是分給咱下中農的勝利果實,敢來碰我騾子一根毛,我使斧頭剁了他!」

  「反動派太猖狂了!」史冬喜大吼一聲。

  大家也跟著大叫:「把反動分子捆上!捆上捆上!……」

  蔡琥珀用鐵皮喇叭喊:「大家安靜!大家都發言!發了言咱們再看該捆不該捆!……」

  人們稍微給捺下去一點,屁股又都坐回到鞋上、帽子上、土地上。

  史老舅趁亂把煙袋鍋掏了出來,正裝煙,史春喜跳上去,一把把他煙袋抓下來。說:「群眾叫你抽煙嗎?剛才還不叫你抽哩!」

  史老舅一看,十七歲的侄子居然當眾撕他老臉,一巴掌推在春喜胸口上。春喜「噢」的一聲叫起來,人蜷成大豆蟲。和他一塊兒的小夥子們全上去了,推搡著史老舅:「你還有理了?!哎?破壞農業社,還推人!……」

  「我是他親叔,他小時我還揍過他哩!」史老舅給推得在小夥子們中間打醉拳。「我咋破壞了?我不偷不搶,惹不起躲得起,我破壞啥了?!……你下恁大勁推我?我比你爹還大一歲呢。」

  葡萄只是瞅著春喜。他慢慢直起身子,手還虛虛地摸住胸口。她想,還真准,那一鐵鍁劃爛了他的胸口,差一點要了他十七歲的小老命。

  二孩、三孩和他們兩個姐妹都起來了,跑上去護著他們的爹。他們的爹是落後,丟人,讓他們羞得活不了人。但爹還是爹,不能吃人家的虧。二孩、三孩有不少朋友,他倆一招呼,呼啦啦全跟著上去,要把史老舅搭救出來。

  史老舅一看勢頭不妙,立刻要賴,眼一翻,就往地上躺。二孩見他爹的死相,也不知真假,對三孩大喊一聲:「三孩,咱爹不中了,報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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