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三八


  「也中。天不冷,你睡就在院裡睡吧。」葡萄從磨棚裡拿出幾個葦席口袋,鋪了鋪。她心裡明白,真叫他睡這兒,他就走了。

  春喜往破爛葦草席上一滾,真睡了。春喜從小就是個俊秀的男孩,當年葡萄圓房,孫二大也給葡萄準備了一箱子被褥嫁妝,說葡萄是半個閨女半個媳婦,要挑個男孩給嫁妝箱子掂鑰匙,六歲的春喜就當上了這個「掂鑰匙小童」。到了要開箱的時候,問春喜討鑰匙,給了他一把糖果,他動也不動,再給他一把糖,他只管搖頭。旁邊大人都說這孩子精,知道乘人之危,別人給一把糖就交鑰匙,他非得把衣服兜全灌滿了!最後發現春喜真的把兩個衣服兜塞滿了糖,才從鞋裡摳出鑰匙交出來。

  夜裡葡萄起來,拿一條被單給春喜蓋上。在月亮光裡看,春喜的臉顯山顯水,像個成年人了。

  割麥、打麥的幾天,春喜和葡萄兩頭不見亮地在地裡、場上忙。春喜忙得多狠,都要在豬圈邊上蹲著看他的豬。葡萄攆不走他,只好說:「還不叫露水打出病來?去去去,睡堂屋吧。」

  等春喜睡下,她趕緊下到窯子裡,把飯送給二大,又把便桶提上來倒。好在地窖已不再是個地窖,已經是個屋了。地是磚地,牆和頂全刷了新石灰,乍一下去,石灰味刺得腦子疼。

  二大問她:「春喜還在?」

  葡萄說:「不礙啥事兒。他一個孩子,一睡著就是個小豬娃子。」

  二大還想說什麼,又不說了。葡萄懂他的意思,和他家走太近,紙會包得住火?

  葡萄又說:「不礙啥事。」

  二大也懂她的話:她什麼都應付得了,還應付不了一個大孩子?

  葡萄見二大看著她的眼光還是個愁。二大在小油燈裡一臉虛腫,加上皺紋、鬍子、頭髮,看著象唱大戲的臉譜。有時葡萄給他剪剪頭刮刮臉,他就笑,說:「誰看呢?自個兒都不看。」她心裡就一揪,想二大是那麼個愛耍笑,愛熱鬧的人,現在就在洞裡活人,難怪一年老十年似的。不過這對她來說也不是件愁人的事,事不躲人,人躲事,能躲過去的事到末了都不是事。

  她走到自己屋門口,聽見堂屋春喜的鼾聲。睡下不一會,她聽春喜起來了,開門出去。真是個孩子,連茅房都懶得跑,就在門口的溝裡稀裡嘩啦尿起來。她想,有春喜作伴也好,省得男人們過去過來想翻她的牆。也省得村裡人往紅薯窖裡猜。

  交糧那天春喜和葡萄拉一架車。交了糧是中午了,葡萄和一群閨女媳婦去吃涼粉,春喜和一夥男孩看民兵刺殺訓練去了。小學生也放農忙假,在街上搭個台唱歌跳舞,慰問幾個受了傷的志願軍。志願軍來了個報告團在城裡到處做報告,史屯小學也請了幾個到學校來講話。

  小學生們用紅紙抹成大紅臉蛋兒,嘴裡都在唱:「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

  蔡琥珀和冬喜把幾個志願軍讓到臺上,下面的學生、老鄉一齊鼓掌。葡萄心想,軍裝一穿,獎章一掛,大花紙花一戴,幾個志願軍就長得一模一樣了。看了一會兒,閨女媳婦們要去上茅房。街上的茅房人和糞全漫出來了,她們咯咯樂著跑到史屯文化活動室後面去。葡萄和她們蹲成一排,一邊尿一邊看著原來孫家百貨店的院落。全荒了,鋪地的石板也讓人起得不剩幾塊了。

  她們解了溲,瘋瘋傻傻、唱唱笑笑往外走,一群小夥子走過來,其中一個大聲問:「你們去那後頭是屙是尿?」

  閨女們一個個臉通紅,笑駡一片。媳婦們上去便揪住那個叫喊的小夥子,七手八腳,不一會小夥子的褲子就被揪下來。葡萄站在閨女那邊,哈哈大笑。

  小夥子們走進後院,看見地上一灘灘潮印,都二流子起來。他們中春喜歲數最小,問他們笑什麼。給剝了褲子的小夥子說:「春喜你看看地上,哪是閨女尿的,哪是媳婦尿的。」

  「那誰知道。」

  「剛才咱見了三個閨女,七個媳婦。你好好看看,憨子!」

  春喜好好看了一陣,還是不明白。

  那個二流子小夥子說:「媳婦尿濕一片,閨女尿,一條線!再好好看看。」

  春喜說有六個「濕一片」,剩下的都「一條線」。

  另外幾個小夥子便說:「哎喲,說不定王葡萄還是個大閨女呢!你們睢這「一條線」多長,准是她那大個頭尿的!鬧了半天鐵腦、銅腦都不是鐵的、銅的,全是面的!「

  春喜盯著那「一條線」不錯眼地看。

  小夥子們笑得東倒西歪。

  成立初級社那天晚上,春喜跑到葡萄家,苦哀哀地看著她說:「咱兩家互助不成了。」葡萄叫他別愁,豬她會給他養好,鞋她會給他照做,冬天閑了,她照樣領他上山打柴,燒磚賣錢。她看他還是滿嘴是話,又一聲不吭,再看看他眼神,葡萄想,她把他當孩子,可真錯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長成個全須全尾的男子漢了。葡萄扮出個很凶的臉說:「今晚我不讓你住這兒了啊。」

  「我媽和我嫂子打得惡著呢。」

  「我讓你住,你媽和你嫂子都打我來了。」

  春喜走了,半個月也沒來看他家的豬。這天晚上葡萄聽了讀報紙回到家,給二大送了些吃的,在院子裡乘涼。花狗汪汪了兩聲,搖起尾巴來。葡萄想,一定是熟人來了,不是李秀梅和她男人瘸老虎,就是冬喜兄弟倆。她站起身去開大門,門外誰也沒有。她見花狗還是搖尾巴,罵了它兩句,就回自己屋睡覺了。

  剛睡著,她聽見門外有響動。她摸黑走到窯洞門口,從門縫往外看,外頭的月亮跟一盞大白燈似的照下來,照在一個男子身上。她馬上明白他是誰。

  他在外頭敲了敲門,敲得很靦腆。

  她踮起腳尖,把門頂上頭一個木栓也別上了。他在外頭聽見了裡頭輕輕的「啪嗒」一聲,敲門不再羞,敲得情急起來,手指頭敲,巴掌拍,還呼嗤呼嗤,喘氣老粗的。

  她看了看那門,悶聲悶氣地打顫。外頭的那個已不敲不拍,就拿整個的身子擠撞兩扇薄木門。葡萄什麼都修了,就是沒顧上換個結實的門。陶米兒這門又薄又舊,門框也鑲得不嚴實。

  門縫給他擠得老寬,她蹲下往外看。她給做的鞋穿在那雙長著兩個大孤拐的腳上,看著大得嚇人。她站起來,一潑黃土從門上落下,灑了她一頭,把她眼也迷了。她揉著眼,啐了一口土,把櫃子從床後面搬起來,搬到門後,抵上去。平常她推都推不動那個櫃子,這會她把它頂在腰胯上,兩手一提,就起來了。門外的那個開始撞門,一下一下地撞,頭、胸脯、脊樑、輪著個地兒撞,撞一下,櫃子往後退一點,門縫又寬起來,門栓「嘎嘎」地響,松了。

  葡萄又把櫃子抵回去,自己也坐了上去。她覺著奇怪:十七歲一個男孩子怎麼和牛似的那麼大勁。門和門框一點點要從牆上脫落下來,土落了葡萄一頭一身。她從櫃子上跳下來,把櫃子也搬開,從床上揭起一根木條,順著兩指寬的門縫捅出去。

  門外一聲「呃!」然後就沒聲音了。

  她知道那一下捅在到他的大孤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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