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三七


  葡萄正用錐子在鞋底上紮窟窿,一聽大家的吆喝,心想他們說「打」字和孫少勇一個樣,嘴皮子、牙根子、舌尖子全使恁大的力,這「打」字不是說出來的,是炸出來的。想著,葡萄就把麻線扯得呼啦呼啦響,揚起嗓門說:「咱啥時候打井呢?」

  大家都楞住了,看著她。

  「不打井,明年再旱,喝馬尿呀?」她說。手不停地又錐又紮。

  「不打死美蔣,你打一百口井也沒用,他們給你全下下毒。」冬喜坐在她左手邊,開導她說。

  「誰給咱下毒?」

  「美蔣特務!」

  「美蔣特務是誰?」

  「這不在查呢嘛!王葡萄就你整天還不愛開會,你這覺悟從來沒提高過!」蔡琥珀說。「大家發發言!」

  葡萄心裡說:誰說我不愛開會,不開會我哪兒來的工夫納鞋底?

  從此孫少勇星期六就搭火車回到史屯。史屯的人都笑嘻嘻地交頭接耳,說銅腦和葡萄搞上破鞋了。也有人說那是舊腦筋,現在搞破鞋不叫搞破鞋,叫搞腐化。

  不管少勇怎樣逼,葡萄就是那句話:孩子生下來就死了。有一回少勇半夜醒來,見床是空的,葡萄不知去了哪裡。他找到院子裡,見她從紅薯窖裡出來,手上挎個籃子。問她大半夜下紅薯窖幹啥,她說聽見耗子下窖了,她攆下去打。

  下頭一場雪,少勇披著一身雪還是來了。葡萄剛剛開會回來,見了他說:「下著雪你還來?」

  他不說話,在窯洞裡縮坐著。

  「來了就給我這張臉看呀?」她上去摸了摸他的頭髮,又摸了摸他的臉。

  「別摸我。」他說。

  「咋?」

  「你一摸我,我就……」

  她還是把手擱在他下巴上,手心、手背地蹭。

  「葡萄,人給我介紹了個對象。」

  她的手稍微停了停,又動起來。

  「是個團委幹部。沒結過婚。人可好。長得也不賴。這個星期五晚上,她請我看電影。我去了。」

  「去唄。」

  「城裡人一男一女看電影,就是都有那個意思了。」

  「電影好看不?」

  「好看。」

  他拉過她的手,蒙在眼睛上。葡萄的手一會全濕了。她想,當這麼多年的共產黨,還是一肚子柔腸子哩。

  孫少勇走的時候和葡萄說,他不久要和女團委幹部結婚了。他說:「這不怪我,葡萄。」

  他說這話時,兩人站在院子裡。一夜的雪下得窯院成了個雪白的方坑,一聲鳥叫都沒有,什麼聲音都讓雪捂在下頭了。四面八方又乾淨又安靜。

  這年家家都沒多少存糧。養豬的人家看看豬全餓瘦了,不到過年就殺了。葡萄養的兩頭豬倒是天天上膘。孫懷清常在夜深人靜時上到紅薯窖上面,站在豬圈欄外看一會兒,對葡萄說:「把秋天攢的蜀黍棒子剁剁。」葡萄按他法子把蜀黍芯兒剁剁,又放在磨上推,推成碎碴上籮去籮。天天夜裡,葡萄忙到下半夜,把磨成粉的玉米芯子煮給豬吃。臘月初八,葡萄把兩頭豬趕到史屯街上的收購站去賣,一過磅,兩頭豬都一百八九十斤。

  賣了豬,葡萄買了些肉和麵,又在自己家醃菜罎子裡掏了些酸紅薯葉,一塊剁了,包了扁食,給二大端到窖下。

  二大咬了一口扁食,說:「還是鐵腦媽在的時候,吃過恁好的扁食。擱了有二錢香油。肉也肥。酸菜醃得正好。」

  葡萄說:「爹,賣豬的錢夠把這窖子修成個大屋,還能把咱的圍牆再砌高些。」

  「咱家水磨那兒,還有個磚窯。封了不少年了,還是你爺在的時候燒過。咱這兒土好,就是柴太貴。」

  「我能打著柴。」

  「老費氣。」

  「那費啥氣?冬天閑著也是閑著。」

  「嗯。柴打夠了,我告訴你咋燒窯。」

  葡萄帶著春喜每天走十多裡地,到河上游的坡上打柴。過陰曆小年之前,頭一窯磚燒出來了。春喜和葡萄兩人用小車堆了幾天,把磚推下來。到了二月份,葡萄和春喜把兩家的窯洞、窯院都箍上磚,墊了地,還賣出一些去。這是史屯人睡懶睡,打牌,唱曲子,串門兒的時間,葡萄和春喜一天干十幾個時辰的活,人都掉了份量也老了一成。

  葡萄又買了三個豬娃來喂。冬喜和春喜把自家買的豬娃也趕到葡萄的院裡,讓她幫著喂。地剛返青,豬草還打不著。孫二大說:「把去年留的蜀黍皮泡泡。」

  照著二大的意思,葡萄把蜀黍皮,蜀黍穗子泡了六七天,泡得一院子酸臭。用手攪攪,蜀黍皮和穗子都泡膿了,撈起上面的筋,下面一層稠乎的漿漿,瓢一舀起黏。葡萄這才明白二大為什麼不讓她用蜀黍芯兒蜀黍皮兒燒火,去年秋天她留下自家的蜀黍芯蜀黍皮,又到外面拾回不少,這時全肥到豬身上去了。

  收麥前一個晚上,春喜來看他家的豬。冬喜娶了媳婦,又升了民兵連長,葡萄幾乎照不上他的面。天天跟葡萄幫襯的,就是憨巴巴的春喜。

  春喜蹲在豬欄前頭,兩隻手攏在破棉襖袖子裡。襖袖頭上油光閃亮,有粥疙巴,鼻涕,老垢。他早就過了拖鼻涕的年紀,但看什麼東西專心的時候還是過一會一吸鼻子。他長得隨母親,小眼小嘴很秀氣,身材倒象頭幼年騾子,體格沒到架子先長出去了。就是往地下一蹲,也是老大一個人架子。

  「看,看能把它看上膘?」葡萄笑他。春喜靠得住天天來蹲在那兒看豬,一看看一兩個鐘點。天長了,他蹲到天黑才走。這兩天,天黑了他還在那裡看。

  「明天要割麥,還不早歇著去。」葡萄說。

  「我媽和我嫂子老吵。一聽她倆吵我可竄了。」

  又過一會,葡萄已經把送飯的籃子挎到紅薯窖子下頭去了,春喜還在那兒蹲著。葡萄跟二大說:「可不敢吱聲,不敢上來,春喜在哩。」

  葡萄上到窖子上,對春喜說:「你還不回去?我可瞌睡壞了。」

  「你睡你的。」

  「那誰給我上門呢?」

  「我給你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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