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 |
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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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位老紳士心想,不對吧?孫懷清有一次拿了錢出來,說是誰願做這個保長他就把錢給他。他說世上頂小的官是保長,頂難當頂累人的官也是保長。一回改選,孫懷清總算把官帽推到了別人頭上,那人笨,國軍派的糧他征不上,民團派的糧他也征不上。最後不明不白給斃在鎮上茅房裡。保長才又落回到孫懷清頭上。 這時所有給過孫懷清錢讓他買壯丁替身的人家全吼叫起來:「叫他說,他貪污了俺們多少錢!」 孫懷清說:「叫我說?我現在說啥都不頂你們放個屁。」 大喇叭喊道:「老實點!孫懷清!」 孫懷清笑笑,那意思是:看見沒有?我還沒說啥呢。 坐在遠處麥秸跺上一個人這時想說話。他叫劉樹根,四年前在離史屯八裡地的胡坡安家的。那以前他當過幾年兵,開了小差下來又幹過幾個月土匪,後來發現當壯丁替身掙得多,就常常頂上別人的名字去充軍。他有一幫朋友都幹這行當,過去全是兵油子,開小差成了精。孫懷清每次找壯丁替身都是找在他這幫朋友裡找。每回有誰開小差沒成功,給槍斃了,他們就把壯丁替身費漲一回。從最初的一百五十塊大洋,漲到了兩百塊。劉樹根是在一次開小差時被後面追來的子彈打傷了脖子,從此搖頭晃腦不能瞄準,也就幹不了壯丁替身那行了。他在胡坡買了二十畝地,又去城裡窯子買了個女人,過著美著呢。他要是幫孫懷清證明,孫懷清撇清了,他也就給人拘了底。他這一想,又把屁股往麥秸裡沉了沉。誰知共產黨會不會消滅到他頭上,聽說連城裡的窯子都要消滅。幾千年來,消滅窯子還是頭一回。 他看孫懷清給人指著臉罵,心想,孫二大這人就是太能。能就罷了,還要逞能,還要嫌別人都不能。他要不逞能恐怕不會有今天。每回派糧,派不著他自己往裡墊,就怕人說他沒能耐。人家挖個窯蓋個門樓,他去指手劃腳,這不中那不對,人家買個牲口置輛車,他也看看牙口拍拍木料,嫌人家買貴了,上當了。就連人家夫妻打架,他也給這個當家給那個做主。壯丁錢湊不夠,他賠上老本幫人墊,因為海口誇在前頭了,胸脯也當當響地拍過了,辦不成他就逞不了能了。 史修陽又發言,說孫懷清放高利貸放到老八頭上了。人家老八和風屙沫打遊擊,叫他接濟接濟,他還把人的帳記下,打算跟共產黨要驢打滾的利呢。要不是這回土改工作隊領導抄家,他櫃子裡還鎖著老八的欠條呢。 這時人們說起了他那個當國軍中校的大兒子。劉樹根便更進一步證實自己的英明,這爺兒倆虧全吃在逞能逞威風上了。人都瘋了似的喊:讓孫懷清把他兒子交出來!孫端文血債累累,殺了咱多少老八!看把他爺兒倆給美的,兩輛吉普車倆媳婦到街上風光哩! 鬥爭會開了兩個時辰。把地主們押下臺之後就開始演戲。戲叫《白毛女》,葡萄坐在一條側布裡,一會兒看臺上,一會兒看臺下。演主角兒的就是梳長辮的女兵,她哭得可真好,台下的上千人全跟她哭。葡萄也讓她哭得鼻子發堵,但她有點分心,一直在想二大也讓她出去收賬,她究竟是這個喜兒呢,還是那個黃世仁。喜兒逃到山裡,長辮女兵逃進幕後,渾身上下滿頭滿臉地搽白粉,把好好的頭髮弄成了白的。 白頭發閨女鬥爭黃世仁,就和今晚鬥爭孫二大一模一樣。黃世仁被拉下去槍斃,下面的人也喊:槍斃孫懷清!為喜兒報仇!所有的臉都糊滿鼻涕眼淚,幾個年輕的英雄寡婦抱成一團,快哭癱了。葡萄看著,半張開嘴大瞪起眼,她們男人沒回來,受了公婆多少罪呀。 演喜兒的女兵這時拉了拉葡萄的袖子,說:「葡萄,該是你站起來的時候了!」 葡萄心想,她說什麼呢?我這不好好地站著嘛? 撲了四兩粉在頭髮上的白毛女突然走到臺上,對台下說:「現在,我們請比喜兒更苦大仇恨的人講話。」 葡萄左邊看看,右邊看看,看她說的那人是誰。 「王葡萄同志,請上臺吧。」 葡萄還在糊塗,被白毛女和短髮女兵一人拽一隻胳膊拽到戲臺正中央。葡萄覺著自己又不會唱戲,這多為難人。 短髮女兵說:「老鄉們,我們請王葡萄同志來倒一倒苦水。她可是一肚子的苦水呀。從七歲就被賣到了地主家,買她才花了兩袋洋面。鄉親們,下面我們歡迎王葡萄同志講一講她的苦難身世!……」 葡萄感覺頭頂上的兩盞煤氣燈很烤人,下面又是獅吼虎嘯地喊:「打倒封建地主,解放天下的喜兒!」 有人站了起來,他坐在第二排,離葡萄不遠。但頭頂的燈光把葡萄罩在裡頭,把他隔在外頭,所以她看不清他的臉。「槍斃孫懷清!把封建頭子孫懷清零剮!」 所有人跟著喊。但這兩句韻腳不好,葡萄覺認為他們這種亂喊太鬧人。只是從那人的喊聲裡,她聽出他的姓名來。他是孫克賢,就是十二年前想買她沒買成的人。葡萄一向煩他,每回在哪兒碰上她,他的笑老髒。 「把大惡霸老財拉出去斃了!給王葡萄報仇!」 孫克賢又領頭喊。葡萄心想,越喊越鬧人了。 短髮女兵叫大家別鬧了,但沒人聽她的。大喇叭也叫他們別吱聲了,該王葡萄同志控訴發言了,還是沒人理他。人們已經成了澆上油的火了,呼啦啦地只管燒得帶勁。一個年輕寡婦跳上了台,指著葡萄說:她是啥喜兒?她是奸細的媳婦! 她這一喊人們才不鬧了。 葡萄看看這寡婦。她就是領頭把自己男人犧牲的那個,叫陶米兒。娘家在幾十裡外的陶集。她也剪成了女兵的短髮,說話時也一甩一甩的。她把短到耳朵上的頭髮甩來甩去,說起四四年夏天的那個黃昏。所有的解放軍土改工作隊聽著聽著,臉陰下來。王葡萄一身粉底白花的小緞襖子真是扎眼,剛才怎麼沒注意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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