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第九個寡婦 | 上頁 下頁
一四


  外頭的女人趕緊上來開鎖。那是一把老式銅鎖,不摸竅門打不開。葡萄把手伸出去,說:「你開不開,叫我自己開。」

  外頭的女人不理她,強著在那裡東捅一下西捅一下。最後急了,叫葡萄閃開點,她「捅」的一下撞上來,把門栓撞開了,但她也跌進了磨棚。後頭的一群閨女們哈哈哈地笑起來。葡萄一看這個女人剪著短髮,挎著短槍,軍服上補了兩種顏色的補丁,但是乾乾淨淨平平整整。她「咦」了一聲,說:「你象老八呢。」

  短髮女人正在拍屁股上的土,不太明白葡萄指的老八是什麼。她說:「什麼老八老九?」

  葡萄說:「老八就是專門割電線、掀鐵軌的。白天睡晚上出來,沒吃的就找個財主,把他的糧分分。」她想,這些閨女兵咋看著這麼順眼呢?咋有這麼討人歡喜的閨女的呢?

  閨女兵還是不太明白。她們尖起聲音說她們才不是白天睡晚上出來的土匪呢。

  葡萄說:「土匪是土匪,老八是老八。老八燒鬼子炮樓,偷鬼子的槍、炮。老八就是這!」她覺著她已經說得再清楚不過了,瞧她們還瞪著眼。

  她們總算明白了:「咳,老八早不叫老八了,叫解放軍!老八之前呢,叫紅軍。」

  葡萄心裡卻不以為然得很:叫什麼無所謂,反正都是一回事。不過這些閨女兵真是妖,葡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閨女兵很快從葡萄嘴裡知道了她的身世。她們說是又是一個「喜兒」,只不過沒有覺悟。也有人不同意,說七歲被賣到地主家做童養媳,那比喜兒苦多了!喜兒才受幾天打罵呀?她整整受了十二年呢。現在這麼年輕就守寡,還給鎖在磨棚裡推磨,牲口也不如啊。他們說要好好找老吳寫寫,說不定出一個比《白毛女》更有教育性的大戲。

  一個女兵說:「仔細看看,葡萄長得多俊呐,就跟喜兒似的。」

  葡萄見她的兩根長辮子烏溜溜的,就象剛刷洗過的黑騾子皮毛。她突然發現了一件新鮮事,這個梳長辮的女子穿的衣服和別人不同,也是大布,是自染而沒染均的,但腰身包在她身上象個壓腰葫蘆,鈕扣不是五個,是十個,一雙一雙排成兩排,從肩下頭一直排到小肚子。葡萄卟嗤一下笑起來,她想起了母豬的兩排奶頭。

  女兵們見葡萄笑得往地上蹲,奇怪了,受這麼多年苦,還會笑得這樣潑辣。再一想,她肯定是多少年沒這麼放肆地笑過,現在翻身了,才這樣笑。

  黃昏時女兵們留葡萄一塊吃晚飯。然後她們就開始塗脂抹粉,換上衣服,梳起頭髮。葡萄想她們的衣服夠賴了,還要換更賴的,這戲有什麼看頭呢?不過葡萄是戲迷,只要讓她看戲,她什麼都肯做。她馬上在劇團給自己找著活兒幹了:坐在留聲機旁邊,幫著搖那小號櫓櫓把,管演戲的短髮女兵說:開始!她就搖。搖出來一首歌,叫「解放區的天」。一搖起來,所有女兵就在場院上圍個圓圈打腰鼓。村裡人聽見腰鼓和葡萄搖出的歌,就慢慢帶著板凳抱著孩子朝場院走來。女兵們腰鼓打得漂亮,葡萄看著看著,忘了手上搖的小櫓櫓把,大喇叭裡的歌就老牛叫似的「哞」一聲低下來,女兵們的鼓點子也變得又慢又沉。短髮女兵邊打腰鼓邊喊:「葡萄!搖!」

  場子坐滿,一片漆黑。突然一個男聲在喇叭筒裡叫起來:「打倒封建地主!」下面漆黑的人群也跟著喊。葡萄這回看見的不是腿了,是胳膊。四十個村都有人來,場院坐不下,坐到田裡去了。田裡長出數不清的拳頭,打向滿天星星的黑夜。葡萄半張著嘴,看著滿坡遍野的拳頭,一下一下地往空氣裡打著,她心裡說:這是打啥呢?

  「打倒地主偽保長孫懷清!」

  葡萄猛回過臉,看見二大被一根牛繩牽上了台。他使勁瞪葡萄一眼。葡萄明白他是說:誰讓你跑來看你爹的戲?!五十個村個個都有封建地主、漢奸、反動道會。牽到臺上也站黑了一大片。臺上台下都是穿冬衣的人,一樣的大布,用橡子殼和坡池的黑泥柒成黑色。只有一個人穿得鮮亮,就是葡萄。

  然後開起了鬥爭大會。誰也不說話。帶頭喊口號的男兵開始沉不住氣,指著史修陽說,你下頭不是又會寫又會說,怎麼不敢敲當面鑼打當面鼓呢?史修陽抓耳搔腮地站起來。多少年都是一件長袍冬天填絮夏天抽絮,這時穿了件團花馬褂,看著象誰家的壽衣。鎮裡村裡的許多標語都是史修陽幫著寫的,他一筆不賴的書法可得了個機會顯擺。寫標語時他告訴解放軍土改工作隊,孫懷清如何逼債如虎,如何不講情面。

  史修陽走到孫懷清前面,小聲說:「二大,得罪啦。」

  孫懷清嘴角一撇。史修陽馬上明白,那是他在說:孬孫,你就甭客氣了!

  史修陽突然感到小腹一陣墜脹。他心想,晚上也沒喝多少甜湯啊。但那墜脹感讓他氣短,他只好說:「等著,等我解了手回來再鬥爭。」

  下面有人笑起來。史修陽的大煙身子在團花馬褂裡成了根旗杆,忽扇忽扇從人群前頭跑出去。

  喇叭筒裡的口號像是生了很大的氣,喊著「消滅封建剝削!打倒地主富農!」

  喊著喊著,下頭跟著喊的人也生起氣來。他們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只是一股怒氣在心裡越拱越高。他們被周圍人的理直氣壯給震了,也都越來越理直氣壯。剝削、壓迫、封建不再是外地來的新字眼,它們開始有意義。幾十聲口號喊過,他們已經怒髮衝冠,正氣凜然。原來這就是血海深仇。原來他們是有仇可報,有冤可伸。他們祖祖輩輩太悲苦了,都得從一聲比一聲高亢,一聲比一聲嘶啞的口號喊出去。喊著喊著,他們的冤仇有了具體落實,就是對立在他們面前的孫懷清。

  葡萄一直看得合不攏嘴,這麼些胳膊拳頭,她簡直看迷了。

  發言的人說起孫懷清四零年大旱放糧,第二年收下秋莊稼他挨家催債。還有人說起孫懷清幫國民黨征丁,抽上壯丁簽的人家,就得付兩百塊大洋,讓他去替你找個壯丁替身。誰知道那壯丁替身要價是多少啊?說不定只要五十塊哩!那一百五全落進孫懷清腰包了。他當保長圖什麼?當然是圖油水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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