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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警察不但不「滾」,並進一步聲討:「身為老黨員老幹部,目無法紀,搞自己的軍事小王國……」

  程司令渾身大抖,對他們掄胳傅:「滾!不馬上滾我就打電話,叫人來收拾我這院子!我還沒死!……」

  「中國不是軍閥獨裁統治!」

  「我這裡就是軍閥獨裁!不服不信,試試看,我照樣有人有馬有槍!逼急了,我拉人上山打遊擊!就把這話告訴你們頭頭!告訴登報,明天登報!這就是我程在光說的警察們的吉普毫不氣餒地在程老將軍的罵聲中離去。

  老將軍在當天夜裡被送進醫院。他未吃飯,獨自坐在院子裡,誰勸,他都說他只想靜靜心,不必管他。他甚至對警衛員也說:過新年了,去玩吧。人們覺得那天晚上他像個頂慈祥的老頭子。他就那樣坐在北京的臘月裡,直到警衛員發現他頭猛往後一栽。

  程司令從此就躺在高級幹部的特護病房:病房明亮潔淨,擺滿大棵的龍背竹。上去仔細著,會發現那些鬱鬱蔥蔥的綠色生命不是真的。真植物會在每天的一個時辰裡與人爭氣,這祥對躺著像植物一樣靜止的程司令不利。

  外間是個會客廳,五張大沙發和地毯都是淺色。孩兒媽端坐在中間的長沙發上,見霜降走進來她抬抬眉閉閉眼。

  為著說不清的道理,霜降想來看看老將軍。據說他再不醒來,就這樣被人每天灌這個輸那個維繫著生命。活不多久啦。也許會一直這祥活下去。像植物,像百倍地長命於人的樹。或許出於好奇心:人怎徉變成了樹?霜降來到這間病房的。

  霜降對自己連說不怕,一邊靠近了病床。當她看見老將軍的眼睜著,一眨一眨,東翻西翻時,她還是有些害怕。她甚至想對他笑一笑,像她素來對他那樣有點發懼地笑,他眼睛在她臉上稍留,又轉向別處,仿佛去好好思考她是准。他眼瞼垂下了,一種羞愧的樣子。他對她從未表現過羞愧,不久前他摸霜降的臉蛋,順脖子往下,她哇一聲叫起來,起碼蹦開了五尺,說:「首長,您再這詳我就再不到您這兒來做活了!」

  他吃驚極了,仿佛說:不就摸摸嗎?原來你是不可碰的?他由吃驚到氣惱,說:你以為我隨便讓人到我書房來嗎?你這個小女子,真有點莫名其妙!……

  她就那樣靠在他寫字臺邊一直哭啊哭啊。她想等淚幹了再出門,不然人會看見。仿沸她有愧她該羞。他不理會她震天動地卻無聲的哭泣,他還氣著呢?她那徉多的淚也沒讓他羞愧。他過幾天仍人前人後叫她,大聲叫她小懶蟲,躲著不幹活兒——他書房裡的花兒天沒換水,花瓣落滿地毯,也沒人打掃。

  去年仲夏他要去北戴河療養,孫管理向他報告隨行人員,他說去掉那個隨行護士,換霜降去。孫管理一時發蠢,問一句「為什麼?」

  他答:我喜歡誰就叫誰去:怎麼啦?那小女子讓我看了順眼,看了順眼我血壓就不高吔。他仍沒有半絲羞愧。

  躺在病床上的老將軍又一次盯著霜降,一種情深意切的凝視,像他曾經多次命令霜降從浴盆裡站起時的那隻眼。嗯,好看,怪不得古時人最愛看美人出浴。不要忸怩嘛小女子,為首長服務就是為國家服務,懂不懂?好看好看好看!……他在北戴河也常說這個好看那個好看。太多好看的他顧不上來看霜降了。有兩個金頭髮小女子從早到晚穿著泳衣,他便看她們,看得上唇啪嗒一聲鬆開。好看的東西就該看進眼裡,他理直氣壯,他毫不羞愧。

  就那麼奇怪:仿佛你理直氣壯地邪惡,你也能征服人。他就那樣征服了霜降。(以及霜降之前的女人)以至霜降懷疑自己錯了,不然自己怎會越來越羞愧而老將軍卻越發理直氣壯了?……

  就是在北戴河吧?老將軍的健康再也沒見起色。那次的中學生夏令營晚會之後,他就提前結束療養,起程回北京了。夏令營晚會上,霜降還見到了許多其他知名人士。

  如作家、演員、歌手。當節目主持人介紹;某某是哪本小說的作者,中學生便長時間鼓掌,而當演員和歌手上臺,他們不僅鼓掌,而且跳、叫,喉嚨都扯破了。

  程老將軍是最後一個上臺的:他的一身毛料軍服熨得挺挺刮刮,白頭發梳成很嚴格的「三七開」,一雙新布鞋的牛皮底吱呀作響。他頭高仰,目不斜視,當主持人介紹他的名字和職位時,他手閃電一樣在頭側一揮。行禮的力度和速度炸響了他幾處骨節。但沒有任何掌聲。中學生們似乎不明白這個老軍人幹嗎出現在這兒,他的出現似乎不合時宜也不合邏輯。嘈嘈切切的議論揚起時。老將軍有些不從容了,但畢竟出入大場面多了,他很快穩住自己,換一番風貌,兩手將軍服袖子一抬,指著下面十四五歲的學生們,亮嗓子道:「小鬼們!細妹子細伢子們!像你們這麼大,我已吃了三年紅軍的南瓜飯了。

  「細妹子細伢子」們靜下來,靜得叵測,仿佛在捺住性子看老軍人怎樣逗起他們的胃口,看他怎樣察覺自己走錯了地方。上這個臺上來「說古」。

  霜降知道他是不得已這樣即興開頭的。照他給學生上「革命傳統」課的慣例,他往往從他祖祖輩輩怎樣貧窮、舊社會怎樣黑暗開始,那樣才更有邏輯,更顯出他參加革命推翻舊社會的迫切性和必要性。而那天他一上來便談起他身上的第一個傷疤:子彈怎樣在他皮肉裡開花,血怎樣流得像匹紅布。後來他又怎樣在手術無麻醉的劇痛中幾番死去活來,再後來傷口怎樣化膿生蛆。學生中有人刺耳地倒吸氣。

  到他講到長征過草地,他餓得兩隻耳朵透明,薄如蠟紙,肚子卻凸得像面鼓,一敲「嘭嘭嘭」時,下面學生們不安分了,動的,說話的,誇張了聲勢打哈欠的,終於迫使主持人上臺制止老將軍的談興去了。

  「您的故事太精彩了,改天我們專門請您來講!……

  主持人的耳語從麥克風擴散出來:「今天太晚了,考慮到首長的健康……」

  「我沒事!……」

  「這些學生活動了一天,也很疲勞了……」她抓過麥克風對台下:「讓我們感謝程老精彩的講演!」

  這次掌聲火爆之極,程將軍只得離開講臺,步伐彆彆扭扭地走下來。他軍衣兜被個重物墜著,霜降知道那是什麼。那是一把自製口琴。因為這是個文藝晚會,他提前多天就將這把口琴翻出來,炮彈片製成的琴殼被他拭去鏽,露出頗純的銅色。這把口琴是他五十年前做的,音不准,吹奏者得把握氣流。老將軍為吹奏一支很短的紅軍歌練習了許多個早晨,卻未得機會表演,甚至連展示它一番的機會也未撈著。

  警衛員在攙扶他下臺的時候朝霜降看一眼。原來他也懂得老將軍此時多麼沮喪和挫傷。

  待他們離開會場準備啟程回療養院住處時,竟找不著司機了。司機跑去找演員和歌星們簽名去了。怪不得學生們那樣火急火燎,他們生怕老將軍的演講耽誤掉最激動人心的這一刻。學生們尖叫撕打,人仰馬翻地熱鬧。等找回司機,老將軍已又累又火,揪住司機前衣襟就要打,被隨行的一幫人拽開了。

  天黑本茨被請求簽名的學生堵了,開不出天會場的門。怎麼鳴喇叭也無效。最後人閃出條道,剛要開出,一個中年男人攔住車,兩手岔開大巴拿。

  司機把窗玻璃搖下問他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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