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幼兒園和程司令的游泳池只隔一道柵欄。霜降比一般時間早半小時來到空蕩蕩的遊戲室,等接孩子的鐘點。她越來越怕在這裡出現。自從程司令家要擴建游泳池擠掉幼兒園地盤的消息一走漏,孩子的家長們常聚在一塊講程家許多難聽話。當著程家人面,他們仍有敬有畏,馬屁哄哄,但只要發現程家小保姆,他們話也有了膽也有了,知道小保姆們不敢把原話傳回去。有回她們當著霜降的面議論程司令,說一個土埋到眉毛的老棺材瓤子修什麼游泳池,水不淹死他也嗆死他。另一個說,老棺材瓤子跟女人玩不動了,就充個排場擺個派頭,他恐泊連水都不會沾一下。第三位參加進來,說,你們把老棺材瓤子瞧癟了,誰說他和女人玩不動,擺個嫩的到他面前,看他玩得怎樣。

  人都看著霜降弄笑。初時霜降會以牙還牙地弄笑回去,後來也累了,煩了,慣了,翹翹下巴、茸拉下眼皮:就浪給你們看。這種時候他們會瀉掉些情緒,轉話頭去議論程家別的什麼,比如程司令那本自傳。據說他修游泳池用他自己的錢,他寫的那本自傳得不少稿費—有人這樣說。他會寫自傳——寫恁厚一本書?他搜羅了幾個文人,憋在香山部隊老營房一年,活活給他憋出一本自傳來——有人那樣說。

  「一本書能賣出多少錢呐?」多數人對議論錢有很大的勁,「還不是他過去的部下用部隊文化基金來買,再策動全體當兵的當官的都去買;幾百萬軍人,一人買一本就是幾百萬本!誰敢不買呀?皇上給了屎你也得吃不是嗎?你把他那自傳放到書店試試,擱到要長綠毛也沒人碰它一下!

  「靠那點稿費修出個游泳池恐怕還沒有他的澡盆大!(人們已傳聞程司令給自已修了個『貴妃池』)還不能擺著?這批老傢伙今天拆了圍牆修柵欄,明天拔了李樹種桃樹。不定哪天他們又想幹什麼了呢!」

  最終人們會回到最切身的間題上:「現在看看吧,幼兒園上百個孩子也得給他讓道;挪遠了地方,每天接送孩子有多麻煩!……」

  「告他!」

  「告得贏他?」

  「告不贏也告,過過癮!」

  「告不贏你就倒楣啦。上回告程四星的那個參謀後來怎樣?程四星被宣判了、戴了手銬了,半年不到他老子就把他保回家歇著了,什麼手銬啊、公審啊,都是做戲!那個參謀呢?當年就被調任,第二年就脫了軍裝回老家了。

  告他,他馬上搞一夥人拿放大鏡在你檔案裡找紕漏!

  很多時候,他們還會流短蜚長到程家兒女;程淮海打小就去撩小姑娘大姑娘的裙子,連他妹妹川南他都不饒。

  川南看樣子嫁不掉了,越老的處女越作怪。哪來的老處女啊?程家過去的老保姆傳出來故事,說那個川南是半個白癡,淮海跟她做了什麼。她光榮似的巴不得人人都知道。

  程四星呢?他是蔫土匪,什麼壞事他都下得了手去幹,幹什麼都不露聲色。

  「聽說當時中央要拉幾個高幹子弟開殺戒,平平民憤,四星就是一個。初判出來,程老頭子說:我兒子要真有死罪,我是服國法軍法的,作出一副包公不殉私情的面孔。

  只要他能沽名釣譽,他什麼幹不出來?他可以親手殺了他兒子演苦肉計!再說殺掉一個他還有八個,他在乎那一個?」

  「程四星一向受程老頭子虐待。看不出來嗎?四星長得有些像那個秘書!」

  「怎麼會的——程夫人跟秘書的故事是程老頭子疑心出來的,恐怕他自己有成把抓的情婦,找個藉口把夫人廢掉。」

  「故事不故事,反正都是那院裡的人傳出來的。都傳程家有過第十個崽子,沒出月子就死了。那個才是秘書的種。除掉了孩子、秘書,程老頭子開始懷疑其他孩子也有不姓程的。九個兒女,就四星相薄,又文弱,老頭子就看他不順了。程夫人死都咬定四星是老頭子的。怎麼辦呢,只有容他活著。」

  「程四星怎麼會不像程老頭子?我怎麼看他怎麼像,那雙眉就是他老子的。再文弱,再蔫,他幹什麼都像他老子一樣心狠手辣。只是比他老子棋高一著,頭回打擊經濟犯罪,他一得風聲就代表他那個半官半私的公司捐了五十萬給兒童劇場,幾家大報馬上發了消息。緊跟著,他又捐給殘廢人基金會,其實那時候他知道有人己經在盯他那幾把不開的壺了。換了程老頭,他第一沒魄力犯那麼大案子,第一犯了案子他也決不捨得捐這個幾十萬、捐那個幾十萬。他寧可捐親兒子出去。」

  「誰知是不是親的。他怎麼不捨得捐程東旗、程大江?」

  「他恨不得把程大江做成塊獎牌掛在胸口上。他到處跟人說他小兒子上軍校是自己考的,考上後、一直不跟任何人提到他父親是誰,屁呀!頂多同學裡頭暫時猜猜他的謎,軍院那種地方檔案多嚴謹,別說程大江的父親他們在頭一分鐘就清清楚楚;他父親的父親是誰,他們要不多久也搞得清清楚楚。程大江若想瞞掉他老子的身份,恐怕是他嫌老頭子名聲太大又不都是好名聲。」

  「前陣程大江回來過假期。這小子臉上看倒是正正派派,像個人模樣。見了臉熟的,他還點個頭,笑笑,有回一輛軍車在營門口撞了個老太太,他手掐著老太太斷腿上的動脈,抱老太太上了車,弄得他一身血。程家有個積陰德的,往後老頭子一蹬腿,總不會招人恨得把那院子點了。」

  「聽說是這回程老頭子跟他吵翻了,倆人以後准也不認誰了。」

  「程家這種誰也不認誰的咒賭得太多了!上回程老頭子大罵程東旗做洋人媳婦,捉了女兒回來,逼娼為良,要她守那個裙帶婚姻的諾。那對不也鬧到父女相互不認嗎?

  後來大家都還姓程。你當面罵程老頭子試試,程東旗肯定跟你玩命。有回一個女人賴在軍營門口,說是程司令二十年前答應過要娶她,那時她在貴陽的軍區首長樓做服務員。二十年程司令一點音訊不給,給的就是六十元的匯款。那女人坐在門口哭天搶地,警衛片的兵上去拉她、她就威脅要脫褲子;拿槍嚇她,她就把胸拍得嘭嘭響,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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