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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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掩飾著驚嚇與嫌惡。「才從鄉下來?看樣子是才進城,還沒來得及學壞。十八歲?」他很順手地捏捏她下巴。輕浮到如此自如的程度,反而讓人服貼了。 霜降昨晚聽說這院的將軍老爺子娶過三房老婆,結髮的那位在他跟紅軍走後便不知流落到哪裡去了。第二位生了兩個孩子後讓將軍當時一位上司看中,被將軍拱手相讓了。第三位生了七個孩子,其中一個生出來與老頭的秘書長得一模一樣,從此夫人便在這家中大氣不出了。霜降斷定面前這位是老將軍的九個龍種之一。 「你怕?」霜降把甲魚肚皮朝天擱在地上:「這回看你再動彈!」她對甲魚說。「青肚皮呢!青肚皮比紅肚皮難覓,因為紅肚皮的住在水淺的地方,長的也比青肚皮快!……」她認真瞪著甲魚,眼不閃,鼻孔也撐圓了。男人在一步以外的地方再從腳將她看到頭,霜降曉得自己生得很俏。即使世上沒鏡子,男人們的眼神也會告訴她。 他請霜降坐。這屋有地毯,滿地是枕頭、毛巾、毯子。不久霜降知道,他一鬧失眠就這樣造反。他懶散地轉身往冰箱走,褲子寬大,飄得像他沒腿也沒屁股。他從冰箱裡取出一聽Coke扔給霜降。 「喝。我叫四星。是我家老爺子升四星上將時生的。」 說著,他盤腿坐在地毯上,手指飛快地撚動一副撲克牌,擺起某種牌戲來,但不超過兩分鐘,他准定攪和了它們重擺。 「唉,你跟我說話。」他說。 「我叫霜降,……」她看出他一點不老,半禿的頭造了一個老氣橫秋的假像。 「接著講。你沒聽見?你得跟我聊天!」 「現在幾點?」 「管它呢:唉,講活講話!」 「……我要回去睡覺。」 「就睡這兒,那是床。」 「……我要回去。我走啦?……」霜降覺出一點兒蹊蹺和恐怖。這屋和這男人都不對勁。她輕輕擱下未啟的Coke,實際上她根本不知它是什麼,一隻冰冷的金屬筒,只讓她感到幾分兇險。 「站住。你不能出去。這裡是牢。」叫四星的男人說。 「你進來了,就跟我一樣,別想出去。這屋真的是牢。」 霜降環視一眼,倏地笑起來。這屋有點瘋癲迷幻的氣氛,但怎麼也不可能是牢。她笑得燎亮;從裡到外笑透了。霜降就這點好,不怵生人,不在乎高低文野。她笑時四星停了牌戲盯著她看,既驚訝又羡慕:她笑得多麼好啊。霜降笑時想,好日子容易養瘋人:這屋雖一團糟,但沒不精緻不高檔的物件。地毯、壁毯、水晶吊燈就有三隻不同的。一屋子擺設足足夠裝璜十間屋子。若它被稱為牢,天下人都會去殺人放火情願被囚進這種「牢」。 「你笑什麼?我神經?喝醉了,滿口胡話?狗娘養的騙你!這裡真是牢房。」 霜降仍帶著逗醉漢或瘋人的神情,問:「你不能出去?」 「出去會被五花大綁綁回來。」 「跑快點,跑遠些!」 「槍子兒會攆上我的」 霜降咬住下唇:笑憋得她鼓了兩腮。四星又開始擺另一局牌,沒擺完就一把收攏了它們,他瞅定霜降,浪氣地半眯眼。「知道嗎?你是一帖補藥,男人看你一眼就是大補。」他擱下手中的牌,站起身。霜降想,他可別由文癲子變成武癲子。 「我困死了,我要回去睡了。」她仍笑,但眼已四下掠了一遍,看看有什麼能操到手,一旦他瘋得動粗,她好砸他個劈頭蓋臉。 「我告訴過你:床在那兒。」 霜降發現他已逼得相當近。她一下站起來,拳頭捏得實實的。近看,四星的臉清濯,還有幾分典雅。那雙眼不像所有瘋人那樣空白,帶著魂魄散去後的超然。四星眼僅盛著深極的寂寞,絕對的疲憊。他半點不瘋,霜降斷定。 但他究竟怎麼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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